张杰
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九三九年。
在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的东线阵地，我因为担任分区卫生部长的关系，有幸和晋察冀军区卫生部顾问诺尔曼、白求恩大夫有过多次接触。其中时间较长印象最深的一次，莫过于乾河净山村那一次了。
第二炮兵后勤部原副部长陈罗华同志，是当时住乾河净山村的伤员所所长。现在军事医学科学院任所长的王道建同志，是当时伴随白求恩大夫的医务助手。大家相聚，每谈起在乾河净的这段日月，都清晰地记起白求恩大夫无私无畏全心全意为伤病员的情景。
乾河净地属河北易县，是狼牙山的一个既普通平常而又有特点的山村。它的显著特点是: 名为乾河, 实际无河。真正说来是一条河流潜入地下，从外表上看不见河水清涓就是了。它潜藏的水源是很好的。因之山村遍栽水果树, 盛产苹果，是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
乾河净山村处于山势迂回索绕的幽谷之中，似乎是一条迷津。虽然它离山中大道只有几道山梁, 但异国侵略军却很难找到它。可以说它是得天独厚的山村。因为上述地形地貌上的特点，晋察冀一分区的伤员所就设在这里。
一九三九年十月的一天,白求恩大夫正在易县杨家台地区医院检查工作，电话通知，他不绕道到卫生部领导机关了，他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乾河净伤员休养所。于是，我们就先期在乾河净等候。
乾河净伤员所，当时有三百多个伤员。因为前线的零星战斗日夜继续，不少伤员是前线陆续转送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大龙华战斗尚未治愈的伤员。大龙华战斗是一九三九年五月廿日夜进行的歼灭战。胜利很大，我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伤员不少。
所长陈罗华一九三一年入伍不久即在红军中做卫生工作。一九三五年在长征途中，突破腊子口时, 红军整编为陕甘支队，我们在一大队一同工作, 那时他在大队当卫生员，是个在红军中成长起来的卫生干部, 热心为伤病员服务, 渴望得到医学知识和技术。闻讯白求思大夫专来他们伤员所, 也早已欣喜等待。
三九年十月上旬的一个上午, 白求恩大夫果然来了。我们给他找好了住所请他休息，他坚决不肯。只喝了一点水, 听我们概略地介绍了一点情况，就忙着亲自到病房看望伤员去了。当时的病房分散在各家各户的农舍中。乾河净一个山村住不下, 还分住另一个山村王家台。等这项逐家逐房的探视工作完毕后，已是斜午了, 白求恩大夫这时才肯用午饭。他的饭食很简单, 不过是捣成泥糊的马铃薯，加上猪油和白糖、馒头片代面包而已。
第二天，进行伤员的伤情检查。凡可以走动的伤员都到乾河净村边一棵大树下集合，逐个检查，不能走动的伤员,白求恩大夫就到住室亲自询问检查，在检查中进行分类登记。三天以后》持续地繁重地手术工作开始了。
严格的要求，光辉的榜样
白求恩大夫在这段工作进程中，显示了他对医务人员的严格要求和自己的光辉榜样。他给伤员做完了手术，随后就是巡视、察看、询问、安慰、鼓励工作。他亲切地站在伤员跟前，问这问那，找寻手术之后应补救的工作，不怕脏, 不怕臭。他自己这样做，也要求中国医生这样做。他每次到病房，都不许医生站在门口远远地和伤员问话。他认为必须使伤病员感到医生是自己的朋友、兄弟。如果站在远处说话，一则是显得对病号不亲切，说话的对象不具体不集中，二则是不能察颜观色判定对方伤病性的变化。一位名叫石敬祥的医生，大概是怕伤员身上的气味吧，站在门口和伤病员说话, 白求恩大夫见了，一点也不客气，用双手把他直推到伤员近前。还有一位医生，在检查病房时, 双手插进裤袋和伤病员说话，白求恩大夫就猛推他的两只手，哔然有声，那医生的裤袋缝全部裂开……白求恩大夫的这种对待伤病员如兄如弟的友爱，对医务人员严格要求的精神，深印我们的记忆，教育了广大医务人员。后来，直到一九六六年春邢台地区地震时，我巡回在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医疗帐蓬时，看到不少医务人员给伤员喂水喂饭，遇有伤员严重便秘时，亲手为伤员抠大便，对骨折伤处理很好……我喜悦地看到白求恩大夫的精神在持续发扬。
工作之余，白求恩大夫常在村边散步。当他发现有兔唇或有疝气的农家孩子,以及身体崎形的农民，他就主动给予治疗，进行矫形手术。他这种送医到户的精神当时远近传为美谈。在乾河净的廿三天，白求恩大夫给当地人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可以想象数十年后的今天，乾河净山村和人民还会把这种国际主义精神，编成种种故事流传后世。
慈母和严父
白求恩大夫象慈母一样爱护伤病员。在敌后物质条件艰难万分又缺乏技术知识的情况下，他为伤病员的生命和健康，开辟并把守了三关。
第一关: 对于骨折的伤员，他推广使用托马氏夹板，以保证伤员转移活动时, 伤骨不再错位, 减少肢体残废。这开辟了我军对骨折伤员新的医疗技术。白求恩大夫亲自动手亲自设计制作。在乾河净伤员所，他还建立了木工房、铁匠炉为骨折的伤员服务。
第二关: 对于严重失血的伤员，用输血的办法，起死回生。现在，对于输血已是普通平常的医学知识了，但在当时，却是我军医务工作中开天辟地的事。
我一九三一年即在红军的师团机关做卫生工作，无论在前方伤员所或后方医院从未见到过给伤病员输血这件事。在红军与白军的殊死战斗中，有多少英雄因为失血过多失掉生命啊。白求恩大夫不仅从海外带来了输血技术，而且在新的条件下，克服困难，进行创新。敌后战场没有血库储血，他就给群众检查血型，组织群众输血队，直接输血。紧急需要时，他把自己的血也输给伤员。乾河净山村的青壮年，当年人人胸前挂有写着姓名和血型的红布条，人人把一腔抗日热血输送给光荣负伤的勇士们。这密切了军民关系，激励了抗日热情。这一重大医疗贡献，使多少伤员起死回生重上前线啊。
第三关:严格控制细菌对伤病员的侵袭。他在模范医院所宣传推广的消毒十三步就是严格把守细菌感染关的具体措施。敌后的物质条件困难，使用那种反复用过的纱布绷带，要经过清水洗涤, 石灰水浸泡, 太阳暴晒，沸水蒸煮……等十三个卫生步骤，才可以重视包扎伤员的伤口。当时土生土长的八路军医护人员，没有在显微镜下看见过细菌，不懂得细菌是伤员的重大敌人。白求恩大夫根据当时的条件，推行消毒十三步，保护了多少伤病员的生命和健康啊。在乾河净山村这段工作中。他更亲自示范, 严格检查，严格要求。
在保护伤员的生命和健康上，在和细菌作战上, 白求恩大夫象一位最慈祥的母亲。当伤员的健康恢复了，可以重返前线了，这时他既是慈母又是严父。敌后战争残酷，主力连队每战都有伤员，大多数伤员不等伤愈就争上前线为战友复仇。但也有对战争恐惧拖延出院的伤员,每遇到这样的伤员，他就晓以大义，鼓舞战士迅速出院。他全心全意为伤员服务，但不允许已经恢复健康的战士还继续留在医院。白求恩大夫为伤员负责, 更为战争负责。在正义的战争面前，他是伤愈战士的严父。
欲行又止的一次抢救
在乾河净二十三天的医疗工作告一段落了。按照白求恩大夫早已设想好的计划, 他可以坦然地返回自己的祖国加拿大，广泛募集捐献来支援我们的正义战争。他的箱子装了大量的自拍照片，另外还有一大串草鞋, 预备带给自己的亲友，宣传中国神圣的抗日战争。一切回程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当天上午九时，驮骡已经载上“芦沟桥”医疗箱上路了。可是，当他最后一次检查病房，向伤员们辞行时，却发现少了一个名叫吴明的伤员，寻问为什么看不见这位伤员? 所长陈罗华回答说: 病人头部严重感染，生命垂危，已抬进隔离室里去了。白求恩大夫熟悉这个伤员，他在大龙华歼灭战中英勇作战，负伤多处，大部分创伤已经治好了, 只有头部的伤处还没愈合，因为近日帮助农民秋收，扎破头部感染了丹毒, 头部面部已被感染，肿得很大，昏迷不醒, 在当时当地的条件下，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了。
白求恩大夫钦佩这位伤员的英勇精神。在各种抗生素药物尚未问世之前, 对这种严重的脓毒症感染，任何良医都束手无策爱莫能助。但白求恩大夫认为抢救总比不抢救好，不抢救是百分之百死亡, 抢救还存有一线生路一丝希望。按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一丝一毫的希望也不应放过。
于是，他命令抬回伤员，立即进行排除浓液的手术。可是这时手术用的橡皮手套早已放进箱子，被驮骡载走了，追赶回来吧，又太浪费时间了。干脆，他就裸手进行手术。大家看得见，白求恩大夫由于连日持续进行手术，已经十分劳累，裸手进行手术是冒着危险的。但这时，全所没有一付橡皮手套，别人要代他做手术, 他又不放心。他认为反侵略的战士，不怕敌人的炮火，为了抢救勇士，自己冒点危险也不算什么。手术中, 在白求恩大夫用手指伸进伤口探摸碎骨时，不幸被碎骨扎破手指。
手术之后, 包扎好手指, 白求息大夫就追赶医疗驮匆匆走了。可是，他没有走远, 又返回狼牙山下来了。因为他知道一场规模较大的歼灭战，即将在狼牙山区进行。作为战场外科专家，做为反法西斯国际主义战士, 他要为打击入侵之敌而流血的许许多多战士服务。责任感和一颗炽热阶级友爱心，使他拉回坐骑, 转入战伤, 救死扶伤。
闻名全国的打死日军阿部规秀中将和迁村大佐的雁宿崖、黄土岭战斗开始了。白求恩大夫的手术室，设在黄土岭侧旁孙家庄山坡的小庙里。中国北方十一月初的狼牙山区已开始了最早的风雪，白求恩大夫在艰险而寒冷的条件下, 忘我地为我军的伤员进行抢救工作，这回他戴上橡皮手套了，可是乾河净那次欲行又止的手术, 因为他没戴橡皮手套, 手指已被群菌感染了病毒侵入了白求恩大夫的血液，他发烧到39度，仍然坚守岗位，进行手术。战场上两个民族两个阶级在进行激烈战斗。在他身体内，毒菌和他全身热爱中国战士的血液, 也在进行着激烈地战斗。
由于战场情况的迅速变化。守卫手术室的警卫班接到命令，必须立刻掩护白求恩大夫撤出战场。后来，撤出不久，那座用做手术室的小庙, 就在敌人的炮火中毁掉了。
以后, 敌人的报复扫荡开始，白求恩大夫撤到唐河岸边，就不能支持了。深懂医学的白求恩大夫，他深知当时还没有药物有效地治服脓毒症。他那肿大的中指被切开排出浓液之后，他还想彻底去掉中指，可是病菌已渗入他全身血液。成为脓毒败血症, 就是去掉一只手也无济于事了! 在唐县境内的黄石口，他镇定地，深情地写下了遗言，处理了自己的后事。
加拿大的一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 在炮火和风雪之中就远离我们，逝世了……
白求恩大夫在乾河净山村的这段日子，给我们留下了深深地教诲和深刻地记忆。他对当时我们受难的祖国受难的大地,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思想和情谊。
一九八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