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玲
走进曲阳的农家小院，你一定会看到大缸。过去，谁家里还没有七八个大缸？盛米的叫米缸，盛面的叫面缸，盛水的叫水缸，油坊里的叫油缸，供销社里的叫酒缸、酱油缸、醋缸、盐缸。
曲阳的大缸产自岗北村。岗北产缸、瓮、盆等可以溯源到元代时期，产品远销保定各县。开窑后，好的，就销出去了，有瑕疵的，附近村民就搬回家里，摞起来当墙，所以，在岗北村及邻村——东、西庞家洼村，缸墙随处可见，堪称一道奇特的风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抗日战争时期，岗北的大缸在晋察冀的军工生产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晋察冀军事工业初创时期，只能复装子弹。为了改变等米下锅的局面，聂司令希望工业部自己能够制造子弹。军区工业部是1939年4月建立的，驻地在完县神南，部长为刘再生，政委为杨成，张珍后来任副部长。
要想制造子弹，先要制造无烟药。要制造无烟药，就得自制硫酸。硫酸是化学之王，有了它，才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化合物。
制造硫酸的原料主要有两种，一是硫磺，二是火硝。二者均可在根据地找到，晋察冀边区政府就发动群众开采硫铁矿（硫磺），土法制火硝。
当时的技术人员能找到的相关书籍十分有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套《化工大全》，还不完整。初中课本、高中课本、大学课本都成了不可多得的参考资料。上过大学的技术人员记得书本上介绍制造硫酸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接触法，一种是铅室法。但边区缺乏二者所必备的白金、铅板及其他必备设备，只能就地取材，土法制造。
什么可以代替铅板呢？1939年春天，冀中军区技术研究社张方、张奎元、胡达佛、门本中转移到路西，在唐县葛公村用从冀中带来的烧瓶、玻璃管等仪器研究制造出稀硫酸。军区工业部成立后，成立了技术研究室，成员由张方、张奎元、胡达佛、黄锡川、韦彬、任一宇等。主任先为刘再生，后为张珍，副主任由张方担任。技术研究室成立以后，制造硫酸的工作又被提上了日程，大家齐心协力研究制造硫酸。张奎元首个提出用大缸代替铅板。大缸耐酸、耐碱，耐腐蚀，而且家家户户都有大缸，容易找到。此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可，于是，大家行动起来，把大缸打孔，把四五个大缸一仰一俯连接起来，垒成塔形，再把几个塔用陶瓷导管连接起来组成缸室。经过几次实验，成功造出了稀硫酸。既然是用大缸造出来的，大家就称这种方法为缸塔法。
当刘再生部长拿着制出的半小瓶稀硫酸去见聂司令时，聂司令高兴地说：“好！一套设备可以生产半瓶，10套、100套、1000套设备就可以有10个、100个、1000个半瓶。”
聂司令的话给了大家很大的鼓舞。
为了将稀硫酸蒸浓，几位技师（当时，在技术研究室工作的技术人员都被称为技师）盘了一个火炕，炕上放了一块铁板，铁板上铺上沙子，然后摆上盛有稀硫酸的陶瓷盆（用来代替蒸发皿）进行加热。反复实验以后，稀硫酸终于变成了浓硫酸。
进行了几次实验以后，大家发现盛酸的盆子里有了黑糊糊的渣子，这是什么？怎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大家都不得其解。正在困惑时，张珍从党校学习结束，遵照北方分局组织部副部长刘仁的嘱托赶到神南来研究这一问题。他指出这是硫酸铁。塔室里填充的焦炭里含有铁元素，铁遇到硫酸就会变成硫酸铁。在他的建议下，改用碎瓷填充塔室，黑渣问题解决了。
1940年7月，工业部在唐县青虚山大岸沟村（现名王家庄）建立了化学厂，开始正式生产硫酸。黄锡川任厂长，韦彬、张方常驻此厂。
为了保密，化学厂对外称醋厂。为这个，还闹出过笑话。据职工张宗奇（曲阳曹家疃人）回忆，有一次，王平政委路过这里来看望大家，他的警卫员陈裕德听说这里是醋厂，提出要装一瓶醋带回去给政委喝，工人们哈哈大笑，他这才知道醋厂是生产硫酸的，叫醋厂，是为了蒙蔽敌人。
之所以选择在大岸沟建厂，是因为这里被群山环绕，偏僻荒凉，而且山里遍布溪流山泉，可以保证化学厂用水。
化学厂招收的工人，男工少，女工多，大都是十七八岁的，有的只有十一二岁。当时刘再生部长指示：“根据地男青年要到前线去，你们搞化学厂要多用一些女工。”这些人来的时候，多数是文盲。不认识钟表，不认识秤，不会用温度计、比重计。这样的一群人，要他们很快生产出化学药品，简直是不可思议。几位技师、股长花了很大的精力，一面组织生产，一面做好工人的培训工作。教工人识字、学算术、学阿拉伯字母，教他们看钟表，看秤，教他们用温度计、比重计，教他们学习一些基础知识，各种元素符号，简单的化学反应式等。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初中学生就能熟练掌握的基础知识，但在当时是一大难关，好在大家都能认识到前方打仗是革命，在后方搞好生产也是革命，都能刻苦学习，并且进步很快。
这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因为诞生了晋察冀根据地第一个化学厂，后来被称为“红色军火化工的摇篮”。
几位技师在大岸沟，选了一处场院，把几间大房子做为主要厂房，安装了制造硫酸的设备。在硫磺盒子和硝气罐子的后面，连接了一个大如西瓜的玻璃瓶将几种气体通入。玻璃瓶后面，连接了三个缸坛。缸坛是张奎元事先在岗北村定做的。
缸坛的样式很特别，圆柱形的缸体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了一个核桃大小的孔口。肩上各有一个孔口。几个孔口之外烧上了一小段陶瓷管子。整个看来，这缸坛大致像个没有后脚的猪。中间圆圆的像猪身，顶上凸出的管子像猪的拱嘴，肩上的管子像猪分开的前脚。黄锡川就给它起了个绰号，叫它猪。
技师们将猪斜放着，从猪顶上的孔口通入水蒸气，将两肩上的孔口用铅管连接了起来。因为孔口不大，所以铸的铅管也较细，外径不过手指粗，内径粗细像铅笔。
几位技师在猪的底部打出了一个小孔，以使制成的稀硫酸流出来。对稀硫酸仍采用火炕上摆陶瓷盆的办法进行蒸浓。这次非常成功地蒸出了洁白、透明的浓硫酸。
但铅管很快堵塞了。原来我们用的铅，是征收边区各地的铅锡器具获得的。它们并不都是纯铅，有的含锡。锡一遇硫酸就变成了硫酸锡粉末，铅管内径又很小，用些时间自然就会就发生堵塞现象。工人们只好经常拆下铅管通一通。
猪用了一些日子以后，身上起了泡，变得湿淋淋的。原来，猪的孔口太小，岗北瓷厂的工人只能在它的外面上釉子，猪身里面没有上釉子，当然很快就渗出酸了。
已经渗酸了，就不能再用了，需要更换新的设备。换什么样的呢？再画图再设计吗？缸坛毛坯，做好后要阴干很长时间，干得太快就会破裂。最后大家一合计，决定再回到第一代制酸方案，采用现成的大缸作为生产设备。因为不但可以迅速获得，而且来源充足。大缸是老乡家常用的器具，运输起来不显眼，不容易被敌人、汉奸发现。运大缸，不像运硫磺、火硝，可以放在驮篓里，驮篓上面还可以覆盖其它物品进行遮盖。大缸只能捆在驮子上，显露在外，这就难免引起汉奸的注意。而且青虚山这一带，坡又陡，路又窄，有的地方只能容单人行走。驮子相遇，根本错不开。如何才能保证运输路线畅通呢？大家决定进行规划，来厂路线和离厂路线，一般不走同一路线，以免来去的驮子在羊肠小路上相遇。
生产任务加大后，蒸浓的工作方法也变了，不再用陶瓷盆代替蒸发皿了，用的是一排半截缸。把稀硫酸由最后边的缸加入，用可以手提的陶瓷便壶逐个倒入前边的缸里，由最前边的缸取得最浓的硫酸。热硫酸被搅动后，迅速蒸发，酸气弥漫在车间里，叫人难以呼吸。但在当时，别无更好的办法，只好由能吃苦、肯牺牲的工人来从事蒸浓工作。
后来，产生了第三代设备。再后来，又产生了第四代设备。每次的设备安装上后，会在使用中发现新的问题。发现问题，我们的技师们就加以改进，而在不断改进中，根据地的军工事业蓬勃发展起来。
试制硫酸成功，使大家坚定了试验其他产品的信心。1940年底，研制出硝酸和乙醚。1941年春，投入生产；1941年初，研制出硝化棉和单基无烟药，并投入生产。有了这些化学品及火药，晋察冀根据地的军工人造出了各种枪弹、炮弹等。
1945年1月,晋察冀边区的展览会上展出了各种军工产品，得到了所有来参观的劳动模范、战斗英雄、前方战士和老乡们的高度赞扬。《晋察冀日报》作了题为《检阅战斗生产胜利成果 边区举行首届展览会》的报道。
1942年，张珍到晋察冀军区工业部任副部长兼技术研究室主任以后，曾就大缸造硫酸一事专门向聂司令汇报过。聂司令风趣地说：“你们都是‘土专家’嘛！”张珍说：“我们怎么是‘土专家’呢？我们这些人中，许多人来自清华、北大、师大、南开等名牌大学，有的还留过洋呢！”聂司令感慨地说：“我在外国看到人家生产这种产品所用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许多是用不锈钢和特殊合金制成的，而你们用山沟里的坛坛罐罐生产出质量较高的硫酸，怎么不是‘土专家’呢！”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人民军工就是这样，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发展壮大起来。
大缸造硫酸成了佳话。它不仅见证了中国人民的智慧，也见证了中国军人的风采。
以上为各式各样的缸墙
大岸沟化学厂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