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
解放战争期间,在辽吉省委大院里住着三家人,一家是省主席阎宝航夫妇,还有他们的女儿阎明光,…
解放战争期间,在辽吉省委大院里住着三家人,一家是省主席阎宝航夫妇,还有他们的女儿阎明光,小儿子阎明复;另一家是省副主席朱其文及他的两个儿子朱育理、朱育诚及女儿朱丽;第三家就是我家,我父亲——省委书记陶铸,杨叔叔和我(母亲在前线)。
原本省主席是朱其文,阎宝航来了以后朱便让位给了阎。省委大院里有人议论:怎么能让一个民主党派来当正职?父亲和朱其文都知道阎宝航的地下党员身份,但那时还不能公开。陶铸在大会上说:“阎宝航是党外布尔什维克,革命性坚定,是组织上信任的人,以后谁也不许私底下再议论阎主席!”
因为父辈的这份交情,维系了我与阎明复、朱育理、朱育诚兄弟间的友谊。我们几人中阎明复最年长,所以我们都尊称他为大哥。本来就是世交,后来我又成为阎大哥的部下,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他常来探望我妈妈。正因为我得以近距离多角度地观察这位大哥,才能写出这篇文章来。
阎大哥有着一个极不平凡的家庭,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谍报传奇——阎宝航,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无人能及的贡献。这位深受宋美龄青睐的基督徒、英国爱丁堡大学的毕业生、风度翩翩的国民党新生活运动总干事,在周恩来的信念和魅力的感召下,义无反顾地改为信仰共产主义,并成为杰出的红色谍报英雄。他深信,在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拯救积弱的国家和苦难的人民。然而不幸的是,文革中阎宝航夫妇,还有他们的二儿子,以及老阎家的另两位成员,受到残酷迫害而含冤去世。
一部热播大剧《英雄无名》揭秘了阎宝航伟大的谍海生涯。
阎大哥以第一名成绩从“俄专”毕业后,为苏联专家做翻译,七年无一句翻错,被称为当时俄文口语翻译的奇才,因而得以调进中南海,担任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的首席俄文翻译,还成为中南海孩子们最喜欢的“小阎叔叔”。然而文革中他被打成“苏修特务”,在秦城监狱一关就是七年半。出狱的时候甚至失去说话功能,邓榕心疼地说:“那么英俊的一张脸都睡歪了!”这是由于长期只许面朝外一个睡姿造成的。
平反后,胡乔木调阎大哥去“大百科全书”任副总编,后又被彭真要去当了全国人大办公厅任副秘书长。1986年,中央要物色一位新统战部长,时任政治局委员的杨尚昆推荐阎明复,他说“小阎在秦城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就这样阎大哥出任了中央统战部部长。很快他又升为中央书记处书记和全国政协副主席,成为中国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阎大哥以他独特的主政方式、极强的服务意识、非典型的官员形象、真诚热情的个人魅力,获得了民主党派、知识分子,以及地方统战部部长们众口一词的好评。1989年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阎大哥被一抹到底。
1991年,阎大哥被分配到民政部当副部长。从副国级到副部级,被贬了好几级,但他没有一点负面情绪,而是欢天喜地地去了民政部。见他又一番的豪情万丈,老秘书王健民既心疼又气恼地说“又犯过去那个德性了!”我也不以为然:“服从组织分配就得了呗!至于那么高兴吗?”有一位大哥干脆说“明复真傻,给个副部长也当?!”逢此阎大哥每每都会诚恳地说:“毕竟受党那么多年的教育嘛!”在我母亲眼里,耀邦和阎明复是党内最天真的两个人,她对阎大哥的坦荡很是赞赏,说“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阎大哥主动去拜访时任民政部长的崔乃夫,恳切地说:“我来民政部绝不拆台而是补台,是安定因素绝不是不安定因素。”上班没几天他就完全进入了角色,一张口就是“我们那儿!”还说“原来以为让我出来是象征性的,不会重用的,现在看不是这样的,还是真让干,给压担子,我分管了……部门”,他数了足有10个单位,都是民政部无关紧要的部门,别人懒得管,推给他,可他还挺高兴。一说起自己现在的一摊事,他总是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他分工管残疾人和智障人,精神病院,养老院,弃婴院,荣军院,三项康复(白内障,小儿麻痹,聋哑),所辖5200万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共2亿多人。“过去在统战部,都是为民主党派、党外人士服务,现在在民政部为残疾人服务,都是一样的服务,只不过统战部层次高点罢了!”。还说“我以前一直在中南海,在中央领导身边,可谓高高在上,来到民政部后才真正接触到了底层的民众,才了解了社会。”
阎大哥对天底下受苦受难之人有种本能的感情,他见不得穷苦人,见不得弱势群体。到民政部后,阎大哥的天性就流露得更加淋漓尽致。每到孤儿院、福利院或贫困地区,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流泪,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甚至摘下手表去救济人家。我就亲历过多次。一次阎大哥到甘肃临夏下乡,路上偶遇一位大脖子病(甲状腺肿)患者,他立即让部下送那位老乡去兰州手术治疗,一切费用由他全包。在孤儿院,他向演出节目的小孤儿们鞠躬,周围人员忙不迭地阻止:“不可不可!哪有爷爷给孙儿鞠躬的!”看到孤儿院里的胖厨师,他会莫名地愤怒,就因孩子们太瘦弱了……他不仅仅是动情,更是付诸行动。争取资源解决问题是他的擅长,例如在武汉儿童福利院,看到孩子们生活环境太差,立即打电话给台湾慈济会,要了2千万,并且现场办公,敲定配置工程,让在场所有人感动。
我曾见阎大哥讲述亲睹的民众之疾苦时,他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说:“我们一定要为中国的穷人做事,能帮一个是一个,但是要真心实意地帮他们,保证募得的每一分钱都能用到他们身上。有些贫困地区的老百姓太苦了,有些地方你都不能想象,简直就是一百多年前的情况!”
张学良与阎宝航是老乡加老友,他曾说“没想到玉衡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衡女士曾随阎大哥下去考察,回来后对我说:“不行,不行了!大哥见到穷人就止不住落泪,他掏钱我们也得掏啊!都掏得光光了!” 民政部老徐局长也向我“抱怨”:“这个明复啊,什么人都见,什么事都帮,他就说不出一个‘不’字来。特别有同情心,动不动就会流眼泪,掏光自己的钱包,万元的手表也会摘下来送给贫苦农民。”
1994年,在阎明复的一再坚持和亲手操办下,“中华慈善总会”成立了。世界各个著名慈善组织纷纷开始与中国合作,从此中国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慈善事业。说阎明复是中国“现代慈善之父”一点都不为过。但他在这个并不涉权力的岗位上,也还是没能摆脱之前的阴影,难免遭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例如1998年华东大水灾,慈善总会一下子就筹到4.7个亿的捐款,远超民政部和红会。阎大哥曾两次去湖北灾区,逢人就激情感谢,只要时间安排得开,不管捐大钱还是捐小物,他都热情接见。但是他的善举却令慈善总会被宣传部门封杀了,无论电视台还是报刊都不准报道慈善总会的消息,特别是不准报他去灾区,电视里不能有他的镜头。总会同志想不通,可他大度一笑:“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不该去灾区,只要钱能用到灾区人民就好。”
“中国特殊(弱智人)奥运会”能融入国际并引进中国,也是在阎明复任上蓬勃发展的,它引导了全社会对中国1100万智障人士的关注和尊重。说起“弱智”不禁让我莞尔,想起了一桩趣事。阎大哥调到民政部后,先后担任过很多职务,但都是副职,夫人克良佯装不屑。某天,阎大哥一回家就兴高采烈地对克良说:“这次我担任的是正的了!”
“什么机构?”克良问。
“中国特殊奥委会主席。”阎蛮得意。
“怎么个特殊?”克良又问。
“就是指弱智人”阎回答。
“嗯,挺适合你”克良幽默地一语双关。
克良大姐才貌双全,可惜后来得了与我父亲同样的绝症,手术后突发严重情况。抢救时,原六局小郝拉着我一起去医院,明复大哥悲痛得一直流泪。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生命之火如风中之烛,最终还是熄灭了。
虽然慈善总会是阎明复一手创立的,但94年他还在任上,他请退下的崔乃夫部长出任了第一届会长,五年后他才担任了第二届会长。2002年底阎大哥退职时,慈善总会共募到至少10亿以上的善款(这在90年代也算是个天文数字了)。此外,总会还开展了多个誉满中国的项目,如“微笑列车”,“烛光工程”……阎大哥的挚友、美籍华人王嘉潋先生,就是在阎明复任会长后才进入中国,从1999年至今,“微笑列车”已为40万“唇腭裂”儿童做了手术治疗。
时任《公益日报》总编的刘佑平曾釆访阎明复,他问道:“您当过毛主席的翻译,又当过统战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和民政部副部长,还做过中华慈善总会会长,要您自己总结,您觉得一生中最满意的事是什么?”略思片刻,阎大哥深沉地回答:“我自己觉得,这一生最有意义的是两件事:一是组织出版了中国的第一部大百科全书,二是主导创办中华慈善总会,并在此工作了5年。这两件事,前者是提高国民科学文化素质,后者是救助困难群众。”
为什么阎大哥把“救助困难群众”作为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之一呢?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自己认为的“党的多年培养和教育”,再一个原因,我认为是他的家庭教育。
大哲学家罗素在其名著《教育与美好生活》中特别着重提到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阎明光大姐曾说“爱人如爱己”是阎家的家训,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阎宝航出身贫苦,早年在他的家乡辽宁海城办过“贫儿学校”,开慈善办学之先河。在陪都重庆时,阎公馆专门收容从东北来的抗日志士,小洋楼变成了骡马大店,人称“阎家老店”。阎宝航的子女也都继承父愿,在张学良的资助下,成立了“阎宝航社会公益基金会”,现已九十多岁高龄的明光大姐,至今仍奔波在慈善路上。这种“爱人如爱己”的训导,父母的潜移默化,加上与生俱来善良的天性,这就形成了阎大哥与我们这些革命后代有所不同的人生观。我们是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的政治环境中长大的。那种“爱人如爱己”的基督精神,与我们这些“正统”革命家庭的家训有点不一样。我想,这大概就是在官场上为什么阎大哥会那么与众不同的原因吧!
阎大哥从慈善总会退下后,从头开始学电脑,用了十年时间,在与病魔的艰辛较量中,终于在84岁那年(2015年),为党和国家贡献了一部近100万字的《阎明复回忆录》。此书有巨大的文献价值,特别对“中苏关系的演变”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贵资料。人民出版社社长黄书元这样评价道:“此书是20年来不可多得,可遇不可求的原创好书。”
阎大哥对十年著书的艰辛,也是一如既往的泰然。他在自序中写道:“如今,我已80多岁,这几年免不了多有犯病,幸得家属津利,南南精心的照顾。每天坚持散步,游泳,感觉自己记忆力还算清晰,思想也不迟钝,一边回想往事,一边记录过程,使我获得饱满的情绪和积极的心态,去更客观地对待历史,更乐观的地看待生活。精心收拾起过去的岁月,想来是很有意义的事。”
“鞠躬尽瘁”,阎大哥配用这个词!很多人都不知道,阎大哥在统战部五年,因无名高烧住院竟达66次,多么惊人的数字!他常常撕掉病休单,带着38~39度高烧坚持工作。人们只看到阎部长日益消瘦和苍白,但他那饱满的工作激情,怎会让人想到他是个病人呐?我是个医生,依我的判断,长期的牢狱生活损害了他的免疫系统,而统战部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环境很容易造成他免疫系统紊乱,从而反复引发无名高烧。最终他还是没能躲过自身免疫系疾病——重症肌无力,一种难治且可致死的顽疾。
那是2002年12月的一天,也是他退下来的当年,阎大哥被确诊患了“重症肌无力”。我去北京医院看望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脱型了,眼睑下垂,眼球转动缓慢,吞咽障碍。由于咽喉部麻痹,说话得用鼻音,所以乌噜乌噜的,我忍不住的笑了,他竟然也跟着呵呵大笑起来,依然乐观如初。
从这年起阎大哥就失去了健康。18年来他一直在病中艰难生存,先看看他那惊心动魄又堪称奇迹的疾病史吧!
最早,于2002患上不亚于癌症的“重症肌无力”,4年后居然治愈。
2006年发现“肝占位性病变(怀疑癌)”,后自行神奇消失。
2007年因发烧使用抗生素造成全血相降低,诊断为“MDS”(白血病前期),医生说只能生存1-2年,结果控制至今。
2013年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医院通知家属准备后事,结果起死回生,连支架都没放。
2016年被护工失手摔得三窍出血,面目全非,面部多处骨折,他跟没事人似的,没有一句抱怨。
2018年初感染重度肺炎,恶化为“大白肺”,竟然奇迹好转。
2019年初,又发生“吸入性肺炎“(护工将酸奶误倒进他的气管里),且遇“血栓与大出血”的棘手难题,住进医院ICU抢救。
每一次都凶险无比,几乎必死无疑,但阎大哥以他一贯的达观和从容,对随时准备吞噬他生命的病魔竟毫无感应。他从来不提他的病,从来没有说过哪儿不舒服,相反,他整天都在寻找快乐,直到2018年还一直坚持游泳。而最让他开心的事就是吃。他病得那么重,一次竟能吃掉半斤三文鱼和一盘基围虾,可见病从不会影响到他那超好的胃口。对这种毫不在乎的病人,疾病奈他几何?
南南说阎大哥每次的康复秘诀在于“他对自己的病视而不见,总是关心别人。南方冰雪,四川地震,云南支教,救助早产儿……没他不惦记的。这次又全神关注战疫形势,时不时向护士寻问消息,心中装满了大爱和小善。关心别人,自己的病倒好了。”
台湾最大慈善会王执行长贺阎大哥九十大寿的对联“德为世重,寿以人尊”,短短八个字高度概括了大哥的一生。
在阎大哥最痛苦的时候,陈津利博士放弃事业,成为阎大哥忠实的后老伴。她无微不至、尽心尽力地照顾阎大哥,但命运多舛,这期间津利自己也两次患癌,但每次都受到阎大哥的感召,在病情稍稳定后又回到阎的身边,俩人相依为命,共同抵抗命运的残酷。
2020年年初,由于新冠肺炎,医院彻底隔离了阎大哥,不允许津利继续陪床,也不让明复大哥心爱的独生女儿南南来探望,这对阎大哥来说比病魔的打击还要致命,我担心他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国庆前夕,津利和阎兰终于获准去看望了大哥,大哥再次颠覆了我的认知!
津利在探视后发微信给我:“他的精神状态很好,看到他的气色好,眼睛发亮,还胖了一些,我们告他越来越年轻了,他笑了!我们与他沟通交流很好,替大家给他祝福,他还不断与我们说话,用眼神沟通,作手势,临走告别时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当然也含泪光和渴望)!”
这真是我没想到的,于是问津利 “不管病成什么样,大哥的精神一直没有垮掉,我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
“什么力量支撑他?这似是人为什么活着的哲学命题,他从未亲口讲,他独自享受着对生命意义的领悟。不论躯体多磨难,他的精神一直扛着,让自己保持着和社会的认知,打破了精神科专家的‘消极’预后评估,他一直是那个不断打破各种预言的人。”津利如是说。
民政部一位同志在阎明复八十寿辰上,说了这样一段话:“向前八十年,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奇特的人。这个人出身名门,却充满了平民意识;这个人当过党和国家领导人,却没有丝毫官气;这个人坐了七年的牢,却对党忠心不改;这个人被贬到民政部,却干得更欢。这个人正直!善良!真诚得有些天真,慈悲得像个菩萨!”这个概括很到位。
但津利说的一段话更让我感动,她说:“明复是属于那种本能向往光明的人,哪怕只是从门缝中透出一线阳光,他也会拼命地朝那束光一点点趋往。”
阎大哥是为光明而生的人,所以他光明磊落,如今已九十高龄的他,还将继续向光趋往,因为他叫明复——周而复始的光明!
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仅以此文献给这位最赤诚的老党员,并恭贺阎明复大哥九十寿辰!
2020.10 于海南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