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华:风雨十年(十一)

石少华

在反扫荡结束后,沙飞同志得知这件事,非常感慨地对我说:关于孩子,在抗日战场上有两件类似而又截然相反的事情,一件是在百团大战中,聂荣臻司令员亲自照顾并且送还了被我军救出的日本小女孩兴子。另一件就是这一次,日军凶残可见一斑。这是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的鲜明对照。

石少华:风雨十年(十一)1943年,张立与女儿小宝(余泽军)。沙飞摄。1943年12月9日,日寇扫荡,制造了柏崖惨案,晋察冀军区保卫部长余光文的妻子张立被日寇用刺刀捅死。她的三个月的儿子及一个老乡的孩子,被日军扔到开水锅煮死;炊事班长邵永顺抱着他们三岁的女儿小宝冲了出去,被老乡带到村外藏起来而保住了性命。

沙飞本人在山洞坚持到天黑。后来由曲治全带来接应的同志,把沙飞背到附近的主力部队的医务所,进行了紧急包扎,然后又转到军区白求恩和平医院。据医生说;沙飞的脚已经是三期冻伤,可能有残废的危险。但是沙飞本人仍然像以往一样开朗、乐观。他在信中说:我是相信一定可以克服危机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的内心是非常愉快的。

其实,他不会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这样说也许仅仅是为了安慰我和其他同志。临行前,沙飞命令晋察冀画报社全体转移人员:立即回到花塔山营地向石少华同志报到。他只给自己留下了警卫员赵银德。

沙飞同志写给我的那封信已经成为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为了让今天的人们更真实地看到这段历史面貌。我将原信的全文附在这里,并根据记忆补上丢掉了的最后一页上的几个字。应当顺便提一下,在文革浩劫期间丢掉的那一页,只有少数几个字和沙飞的签名。如果那一页不丢掉,仅仅因为沙飞的签名也许就会使这封信被烧掉的。所以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是有人出于好心,悄悄把那一页拿走了。下面就是这封信的原文:

石少华同志:

对于在四面敌人包围中的后方工作同志坚决坚持阵地的你们。我谨先致以无限崇高的敬礼和亲切的慰问。我在离别你们之后,时时刻刻记念着你们。并祝你们的胜利。

我们别后即转移到老虎山上休息。下午过河西台到柏崖宿营。

赵烈当天到下庄区公所联系,搜集材料黄昏回来,韩侦察到上庄以南以西以东侦察情况,晚上回来也往河西台。是夜派出萧敬山和史振才去河西台赤马坞(即赤瓦屋——编者)侦察,遇到吾部长,他们因白天在华山附近被敌三面包围,仍分二路突围。他自己这部分转到我们驻村。剧社到小水峪沟,不觉敌尾追他们。到天黎明四面包围。枪一响大家发觉才突围,队伍不好掌握了,我出村不远鬼子即追上,在我旁边捉去一背枪的战士,我们即乘机飞跑上大山,四箱底片由赵银德背出两箱,经历千辛万险终能安全。我自己背了两箱。后因我体力不胜。乃着李明背去,后李明又将之坚壁,现人、物皆未找到。

我是在敌后边追击,二翼侧射飞跃过一个五里多高的雪山突围出来的。一出门不久鞋子即脱了脚落在小溪上,鬼子又追上来了,光了脚而就爬山了,将到山顶时,山顶左右两侧追击之敌飞快抢占山头。我见形势太危,乃掌握一班长王英鹤及韩伟志二人坚决抵抗掩护我越过山那边去,他们即坚决执行命令打击敌人。我即乘机越山岭,越过后敌二面侧击,打了几枪,我即滚在雪山的阴坡下的崖边,然后跑十几里路就到了离东西下关南之大慈沟不远的山上,找到我们十几个人。不意下关敌人到大慈沟烧房,晚上我们到田家沟吃饭,离下关之敌三四里,村中恐慌,我乃打发老韩负责。带领十余人到柏崖附近打扫战场,曲治全把我坚壁在大山上的石洞里。翌日去洞中寻见敌来搜此村,相距不过半里,清楚极了。但地形好。敌未发现,下午就走了。以后我又经二人背着爬过大雪山,然后又坐担架到四连来休养,因冻了脚,已至第三期,有致残危险,需要一些日子才能恢复,现请院长设法在医药上着以解决。我是相信一定可以克服危机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的内心是非常愉快。我们阵亡者计有:陆续、孙谦、张梦华、何重生。赵烈未得消息。萧、韩再度带队,去战场附近收容。处理善后矣。

未知是否有些人已回老家,如有是何人,你们后方情形如何?各人平安否?甚念,希见告。

现吾部长已指示敌人已全部退出。我各部已开始集中整理,但需预防敌反回来骚扰一顿,警觉性仍要提高。我看过几天,伤如有好转,详知治疗办法即回队,一面休养.一面工作了。现在四连休养者计有王英鹤、杨瑞生。赵银德在此照顾不成问题。麦子如敌未搜去,请给我们送些来罢,如有便人送信来时.电话可架起来与各方联系情况。李志书在上庄附近草堆石缝中坚壁了。

此致

革命敬礼

沙飞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日

关于吾部长的姓,想在此说明一下。他在战争年代,是用吾光文的姓名。全国解放后,他把姓改为余,名没有改,称余光文。他为什么把吾改为余,我没有查考。但余吾二字同义。在白色恐怖年代,参加革命是会株连亲友的。因此不少同志参加革命后,为了不连累家族,有的把姓改了,又有的干脆把姓名都改了,这是常有的事。新中国成立后,有不少同志恢复原来的姓名,也有不少同志因为名字叫熟了,就一直不再改动。由于历史的原因,各种情况都是有的。在此,我仍用吾光文在战争年代的姓,而没有用他后来改动的余姓。

望哨所派人来报告:日军从东往西撤走,沿途村庄都起了火。于是我同张一川、杨向春、王清江同志等,一起到晾望哨所去。

从花塔山往下望,山下的村庄火光冲天。这是日军在撤退前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政策。我同张一川商量:我马上下山,把此隋此景拍摄成照片,请张暂时负责营地的工作。张同意,于是我同王清江带着照相机马上下山。张一川不放心,请刚上山的一位民兵负责人陪我前去,因为他对当地的地形和老百姓都很熟悉。

我们进了村,房子还在燃烧,被敌人抢去而又带不走的物品.散落在街上。在村口一带,被日军就地杀死的老百姓,尸横遍地,其中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也有年青的母亲和孩子。途中我们也遇到民兵,他们正帮乡亲们扑灭大火,抢救在屠杀中受了重伤的幸存者。我们在民兵的向导下,把所见情景拍摄成照片,并用文字纪录在日记本上。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才赶回营地。

日军已全线撤退,这次历时三个月的反扫荡终于结束了。派出去的同志和失散人员也陆续回到营地。李明没有辜负沙飞的嘱托,克服了重重困难,把底片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不久李四和青年突击队的同志,还有一批工人同志也回来了。他们同留守在花塔山上的同志们相互拥抱,诉说别离后的情况。大家虽然只分别了两天,却好似熬过了漫长的岁月。

王清江报告说,程管理员等五位同志牵着牲口正在上山,很快就可到达营地。我马上同大家到室外去,欢迎他们。在弯弯山道上,程管理员领头,两位饲养员各自牵着一匹马和一匹骡子,两匹牲口都驮着沉重的大口袋,殿后的是电话员和炊事员。他们抬头看见我和同志们在山上等候,高兴极了,都高举起手,在远处同大家打招呼。不一会儿我们会合了,程管理员第一句话就说:吾部长叮嘱我向你问好,向同志们问好!牲口驮的粮食和猪肉,是吾部长送给同志们的,吾部长说花塔山上的同志很坚决勇敢,也很艰苦,所以送来这批食物,慰劳大家。我问吾部长和指挥部同志们的情况,程管理员说:我们突围得很顺利,我们集中了几挺歪把子轻机枪和手榴弹,打得日军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还击,我们就从缺口突围了。突围中没有多少伤亡,只是阻击排牺牲了几位战士。几天来同志们因为几位战友不幸牺牲,心情都很沉重,如今见到大部分同志已回到营地,又听到程管理员报告这一好消息,心情才稍为轻松。

程管理员等人是随吾部长率领的队伍一起突围的,因为他们刚从指挥部回来,一定了解不少新的情况,所以我请管理员和电话员到室内去,请王清江带其他同志先去用饭。我们已预料到,大批同志会陆续上山会合,所以准备了充足的小米稀粥,以及馒头、咸菜,随时可以招待他们。突围回来的同志几天来大都在天寒地冻中露宿短餐,让他们稍为温饱温饱,是很必要的。

进了屋,张一川、程管理员、电话员分别坐定之后,我说:请你们两位畅所欲言,谈谈你们所经历和知道的情况。下面是程管理员谈的情况,重复部分,我把它省略了。

从花塔山出发的当天,队伍到达老虎山,沙主任即召集我们说:你建议在转移行军途中,不管怎样劳累,也一定要全体人员早起床,把一切战斗准备工作做好,预防敌人黎明前包围袭击。大家都同意你的意见。于是沙主任向大家宣布,这件事就作为我们转移期间的纪律,所有同志都应自觉遵守。

到达柏崖村的第二天清早,大约是早晨四点左右,赵银德把沙主任的行李送来,并传达沙主任的指示,要大家作好一切战斗准备。赵银德临走前还对我说:一切都要准备好,有情况我马上会来通知你的,因为我们同指挥部的饲养班住在一起,距离沙主任的宿营地还有相当一段路。

日军看来准备在黎明前向我们发动总围攻。事有凑巧,指挥部有两位侦察员两天前派出执行侦察任务,约定在柏崖会合。他们走了一晚的夜路,在四时半左右抵达柏崖村外围,打算在那里稍作休息才进村。侦察员的耳朵、眼睛是十分警惕的,他俩觉得村边有不正常的动静,于是马上隐蔽起来,细心观察,发现了日军正在前边部署兵力。为了让村里及时发现敌情,也为了打乱日军的计划,他俩商量,从日军背后开火。日军万万没有料到这突然而来的射击,同时在黑夜里不知虚实,所以也就还击了。两位侦察员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射击了一阵就撤出战斗。日军是不善于夜战的,而且也怕夜战,所以慌乱了一阵。村里听见村外的枪声,警卫连马上投人战斗,其他人员也马上做好战斗准备。其实这时日军还未完成包围部署,所以沙主任率领大家冲上后山的时候,日军离北面山上的制高点还有一段距离。

枪声响了之后,我们已做好战斗准备。等待赵银德的通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影,连忙派电话员去联系。他回来说:画报社的同志们已随沙主任向后山突围,营地已找不到任何人了。于是我决定随指挥部一起行动,我们同指挥部饲养班的同志很熟悉,而且就住在一起。

我插话说:你的决定很果断、很灵活,这样做是对的。

程管理员、电话员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几位一直心里不安,因为他们没有随画报社同志们突围,而自作主张随指挥部突围。

程管理员继续说:我们临出发前,吾部长要我转告你,军区正在部署新的驻地,他们马上也要出发了,请你把一切准备好,接到军区命令就出发。

我点了点头,问:你同沙主任联系过吗?他的情况你知道吗?”

程管理员说:吾部长对我说过,沙主任脚上的冻伤非常严重,已送白求恩和平医院治疗了。我得到吾部长同意。往和平医院打了电话,是赵银德同志接听的。我准备派饲养员把沙主任的行李送去。赵银德说,行李不用送了,一切用品医院都给准备好了,他还说:医院马上要转移,所以暂时不要派人来了,来人暂时很难找到他们。他对那天没有按约定通知我们感到很对不起,因为情况太突然,他要保护沙主任,请我们原谅。

程管理员谈过以后,我们一起商量马上要办的事。

最后决定由张一川同志带领一些同志到上庄村,把坚壁机器、器材洞口的地雷清理掉,准备接到指示后开洞。把机器、器材转移。由于反扫荡刚结束,因此运输力量,包括人力和牲口,都是比较难以集中的。所以由张一川同村、区干部商量好,准备这方面的人力、物力。

程管理员负责组织后勤工作,在可能条件下,这几天的伙食要搞好,让大家的体力有所恢复,准备随时执行任务。

由电话员随李志书到上庄村郊外,把军用电话机取回,天黑前把电话安装完毕,同各方面恢复联系。

大家都同意以上决定,于是分头去办。

夜深了,电话员来报告,电话已安装好,曾同指挥部、军区联系过,总机说,各单位都在行军转移之中,没法联系上。我请电话员给我接晋察冀日报社社长邓拓同志。电话接通后。邓拓非常关心画报社和沙飞负伤后的情况,我一一告诉了他,他很高兴。接着我问晋察冀日报社和他的情况,他说:他的伤已痊愈,晋察冀日报社在反扫荡中也牺牲了几位同志,有的是在上次同敌人遭遇时牺牲的,有的是在反扫荡斗争中进行采访时,不幸牺牲。另外还有几位同志负了伤。所幸的是主力和设备基本上没有重大损失,工作可以照常进行。日内他们也要转移,以便恢复正常工作。我们在电话里相互叮嘱:化悲痛为力量,待转移到新的驻地后,再进行联系。

第二天上午,杨四喜领来军区的两位骑兵通讯员,交给我一封军区政治部主任朱良才同志的亲笔急信。通讯员说:这是军区转移前交给他们的信件,要求他们日夜兼程把信当面交给你。我谢了他们,请王清江带他们去用餐。同时交待要饲养员替他们两位去遛遛马匹,然后喂好。因为马匹经过长途奔走之后,必须有人牵着,让它缓缓走一段路才能喂食,否则会受内伤的。

信是密封的,信封盖着急密件的印记。我打开信封,把信取出,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反扫荡已胜利结束,北岳区境内的敌人已全部撤退,军区机关将驻扎在城南庄,晋察冀画报社的驻地是洞子沟,距城南庄东北方向约十华里。

朱良才同志要求我在接信后的三天内,率画报社同志们赶到洞子沟,同时要运去主要的印刷设备和器材,以便尽快出版下一期画报。信中还叮嘱我在路过城南庄的时候,前去见他,有的工作和情况待见面时再详细说。

我看了这封信后非常高兴,马上到食堂,向前来的骑兵通讯员问清楚白求恩和平医院的驻地。骑兵通讯员对主要单位的驻地,比一般人知道得更清楚、更早,因为他们要随时执行送信和传达命令的任务。

我查看一下军事地图,军区白求恩和平医院的新驻地就在洞子沟的沟口,离我们的新驻地很近,可以说是邻居了。我让王清江请来张一川、章文龙、赵启贤和程管理员。我给大家宣读了朱良才同志的来信,并同大家一起研究了具体的行动方案。

石少华:风雨十年(十一)1943年晋察冀北岳区的历时3个月的反“扫荡”中,沙飞为抢救底片双脚被冻伤。石少华(左),罗光达(右)到沙飞疗伤的白求恩和平医院看望。 赵银德摄

最后我们商定: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圆满完成这次大转移和重建画报社的任务,也为了小结三个月来的反扫荡工作,悼念牺牲同志,寄托大家的哀思,首先于当天傍晚召开一次全体大会,既是追悼会,也是誓师会。关于印刷器材的转移和安装,张一川的方案是好的,由他负责落实。画刊、画报的编辑出版工作,章文龙、赵启贤也提出了一套可行的方案,待我向朱良才同志报告之后,再最后决定。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历来兵家的规律。所以我建议马上派出先遣组,任务有三:先到洞子沟优先选择适合安装印刷机器的房子,并将房子打扫干净,待机器到达,即可安装;把各单位的办公住房合理分配好;先遣组路过城南庄时,到军区政治部总务处,商议把画报社全体人员的粮食、马匹,包括民工运输队牲畜的饲料事先运到。

大家一致同意先遣组由程管理员负责。印刷厂派李志书、张四同志为组员,另外派炊事员、饲养员各一名,牲口一头,带上必要的炊事用具。

根据以上的决议:张一川马上下山,与区政府和村政府商量运输事宜,先遣组于一小时后出发。晚上全体大会的准备布置工作,由赵启贤负责。全体人员和设备于后天清早出发,中午到达城南庄,下午到达目的地花沟掌。

我向程管理员征求意见:你走了之后,谁暂时替代你负责后勤工作?他答:可以由田有全同志暂时负责。

我再征求大家的意见,同志们没有别的意见了,我宣布散会。

我回到房间,赶快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朱良才主任的,一封是给沙飞同志的。

一小时后,程管理员领着先遣小组前来告别,我吩咐他多带些麦子给沙飞同志,我把信和身上存的零用钱交给程管理员,请他代我买几只鸡,交赵银德给沙飞同志炖点鸡汤喝。当时正值严冬,肉食挂在室外,可以保存较长的时间。

两位骑兵通讯员也前来告别,我请他们把信送交朱良才主任。

(未完待续)

原文刊自石少华之子石志民博客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碾盘沟):石少华:风雨十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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