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翦伯赞一家

   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北京大学副校长、历史学家翦伯赞住进了燕东园当时,翦伯赞先生身份高,住房规格也高。28号楼整栋住他一家,院里盖有汽车库,配有专车与司机。在楼的南面还加盖了一间有敞亮玻璃窗的房间,成为历史系派给他的助手杨济安等五六个人的工作间。

   翦伯赞生于1898年,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1924年赴美国加州大学留学,1926年回国后加入了国民革命军,1937年在南京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用马克思主义研究历史始于1930年代,1938年完成《历史哲学教程》,1940年代出版《中国史纲》,被誉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奠基人之一”和郭沫若、范文澜、吕振羽、侯外庐并称“五老”。翦伯赞先生秉持的历史观不但主导了北大史坛,也主导了中国1950年代到1960年代前期的历史教科书说白了,我们刚开始学习历史,是通过翦伯赞的眼睛去看的。

   

徐泓:翦伯赞一家

燕东园28楼旧貌

   28号楼有点神圣感,燕东园二代们很少有人进过翦伯赞先生家。周一良先生的二儿子周启博有回忆,他有时受父亲差遣,去翦家送信取物,进过翦家楼下的大客厅,他很羡慕那新地板的平整光洁,猜想脱了鞋踩上去一定很舒服,不像自家地板若赤足走就会有木刺扎脚。周启博印象中的翦伯赞先生经常穿质地讲究的毛式制服,装束和派头都像新闻照片中的高官。

   我也去过翦先生家一次,为找翦伯母办什么事,已经不记得了,但印象很深的是:上了二楼,进了一个房间,布置得像毡房,地上铺满花纹图案的厚实地毯,两面墙放着躺柜,我第一次见到有如此浓郁少数民族风情的客厅,不禁恍然大悟:翦伯赞先生原来真的是维吾尔族人,只不过他是出生于湖南桃源枫树岗翦旗营的维吾尔族人。

   翦伯赞的第一任妻子叫李守箴,二人于1916年喜结连理,生有二子一女。可惜霍乱早早地夺去了夫人的性命。而我们认识的那位瘦削文弱、头发中分、脑后梳着一个发髻的翦伯母,是翦伯赞先生的继室夫人戴淑婉女士,他俩没有儿女。不过翦伯母对前房儿女视若己出。

徐泓:翦伯赞一家

   这张照片摄于燕东园28号楼门前。二排左1大儿子翦斯平,1943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建筑桥梁专业,1946年赴莫斯科大学建筑系深造,1949年回国,参与过北京天津古城改造设计二排右1二儿子翦天聪,1944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机械系,后来在华中科技大学动力工程学院当教授,他也是一位社会活动家,曾任中国农工民主党第十、十一届中央副主席。后排左1,紧挨着翦伯赞先生,剪短发的姑娘是唯一的女儿翦心倩。前排为翦家的第三代,从左至右:翦大畏、翦宴、翦安、翦宁。翦宴、翦安、翦宁,比肩而立的三个可爱的小姑娘,是翦斯平的女儿。

   翦安写过一篇回忆文章《燕东园28号:永久的记忆》,揭示了28号楼里生活的一角。她说:上个世纪50年代末,为了祖国建设事业的需要,祖父先后将自己的子女——我的叔叔和姑姑送往武昌和成都工作。燕东园只有他和祖母一起生活。他的孙儿女中,也只有我们姊妹三人留在北京,但我们在市区读书,只有节假日才能与祖父祖母一起度过

   她很怀念每年阖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外地的叔叔、姑姑和他们全家都聚会在燕东园28号,给两位老人拜年。翦伯赞先生用湖南桃源乡音,绘声绘色地出了一道谜语,让孙辈们猜:“年轻白胡子,年老黑胡子。有事摘帽子,无事戴帽子。”孩子们挖空心思地竞猜都不对,最后还是翦伯赞先生揭开谜底:“毛笔”。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这是祖父一辈子须臾不离的物件啊。

   翦安说:祖父二楼的书房不能随便进去,但一楼的书房是可以的。书房里书架高至屋顶,有一位戴着眼镜的陈先生,是中国科学院派来的文书,总是坐在书桌前用毛笔抄写资料。寒暑假期间,翦安和姐姐住在祖父家里,当她们做完功课时,祖父就在书房里教两个小孙女如何用纸条夹在书中查找资料。“那时,我和姐姐都只有10岁左右,需要登上椅子才能取到书架上的书,但是我们非常愿意去做,而且做得很好。祖父总是微笑着夸奖我们。

    翦安在祖父读过的书中发现,空白处和字里行间尽是圈圈点点。祖父告诉孙女:那是心得、批注和标记。翦安也时常看到祖父中断用餐起身到书房写东西,家人习以为常,谁也不去打扰他。祖父终年被哮喘病所折磨,但仍彻夜不眠地查找史料。冬季,他常要住进北京医院疗养,翦安说“当母亲带着我们去看望他时,还看到他与范文澜爷爷共同研讨学问。”

   祥和的家庭生活止于1965年末。当时,戚本禹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在《红旗》杂志发表被钦赞“写得好,可惜没有点名。没有点出的名字正是翦伯赞他所秉持的历史观,已经不符合革命需要,而成为新一轮革命对象。1966年夏天,翦伯赞《人民日报》点名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随后揪出批斗。翦安说:“母亲带着妹妹到燕东园28号探望祖父母,祖父很平静地对妹妹说,告诉两个姐姐都下乡吧。当时母亲和妹妹都哭了。那是祖父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1966年8月24日,红色恐怖袭击燕东园,翦伯赞先生的家被抄,他的夫人戴淑婉垂头站在桥东游戏场边的石凳上,受到批斗。接着对燕东园的住户强行“掺沙子”,每栋小楼都被迫腾出一半多的房屋,供各院系革委会重新调配使用。于是园子里的每栋小楼都挤住着好几户人家。“掺沙子”最高潮时我家40号楼就住进了四户人家,已无法说清此段时期燕东园究竟住了多少户人家了。不过对一些老住户被赶出燕东园还有印象我没想到第一个被赶出去的就是住在桥东28号的翦伯赞先生。

   邵瑜历史系邵循正教授的女儿写过一篇文章《翦伯赞先生是怎样被赶出燕东园的》:

   大约1967年夏秋,一天下午一个自称是历史系人事干部何瑞田的丈夫叫张秀全的人,通知我们第二天必须搬到燕东园翦伯赞家去。他说他们要搬到我们家来,翦家搬到他家住的成府去,我们搬到翦家去。我母亲立刻说:“我们和你家对换就行了,不用让翦家搬。”他一愣,然后说:“不行。这是系革委会的决定。”

   早上8点左右,我带着笤帚,掸子先去翦伯赞伯伯家打扫,母亲去雇三轮车(当时唯一能找得到的搬家工具)准备搬家。

   到了翦伯伯家,看见两位老人都已穿戴整齐,翦伯伯躺在床上。只有一间房,窗户上贴满大字报纸,写着打倒翦伯赞的口号,玻璃都打碎了。房顶破了个大洞,阳光从洞里射进来。翦家已不知被抄过多少次,家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好像有两把椅子。有个壁橱,衣服可能在那里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告诉他们何瑞田让我们搬到这儿来。翦伯母说昨天也通知他们了,他们在等车来搬东西。他们的车还没来,我母亲先来了。翦伯伯拉着母亲的手哭着说:“邵太太,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活吗?”翦伯母站在一旁掉眼泪。母亲也无话可说,只能安慰他们,要他们保重身体。

   车来了,就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小驴车,两个轮子。但是没有驴,翦家以前的厨师带了一个年轻人来。他们把简单的几样家具搬上车,衣服被褥也很少,一车就拉走了。翦伯母扶着翦伯伯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一群红小兵追前跟后地朝他们身上吐口水,扔石头。翦伯母左栏右挡,护住翦伯伯。

   翦伯赞先生一家从燕东园搬到成府街一间平房。街上的孩子们动不动就把翦先生夫妇拉出来打骂、戏耍、侮辱。直到1968年10月八届十二中全会后,传来“最高指示”:“对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也要给出路”、“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对北京大学的翦伯赞、冯友兰要给出路”。驻北京大学工人、解放军宣传队领导向翦伯赞传达了这个讲话,并将他和夫人从成府街换到燕南园64号居住,每月给120元的生活费,还派了一名老工人照顾他们的生活。翦伯赞先生连夜给毛泽东写信表示感谢。

   只过了一个多月,“刘少奇专案组”几个人,绕开学校当局,找到翦伯赞先生逼问刘少奇的历史问题。一连串的逼供信,导致悲剧发生:

   1968年12月19日清晨,照顾他们生活的杜铨师傅,见翦伯赞夫妇一直不开房门,喊了数声,也不见任何反应,将门撞开后,发现夫妇两人各睡一张床上,衣冠整齐,穿着崭新的衣服和鞋子,已经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自尽了

   在翦伯赞先生中山装两个下衣口袋里,各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杜师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张写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翦安说:就在那一年,我的父辈都去了干校,我们孙辈都去了乡下。从此燕东园的生活便成为我永久的记忆。

   翦安重返燕东园28号已经是40年以后。2008年4月14日,这一天是翦伯赞先生诞辰110周年。“翦伯赞故居揭牌暨铜像落成典礼”仪式在这里举行。这栋小楼原来的“28号”门牌,被汉文、维文两种文字书写的“翦伯赞故居”代替。小楼也已经改建成北大附小校长办公楼了。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丁东小群):徐泓:翦伯赞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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