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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木兰溪水长久在流,白鸽岭高壮地站立,乡亲至爱之恩永不能忘。”这是1963年1月18日,我的公公薛介民在台北狱中的绝笔。那天是他儿子十五岁的生日,但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孩子,因为十三天之后,他和妻子——我的婆婆姚明珠,就双双赴难了。作为被判决为“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的“共谍”死刑犯,在那不容言说表白的生命最后时刻,他用福建家乡的山水作为象征,来抒发自己最终的情怀。其实岂止是那一山一水——那一整片他再也回不去的大地,是他四十七年的人生里念兹在兹、最后为之献出了生命的地方。
我是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当我认识那个十五岁就失去父母亲的男孩不久(那时他二十岁,伤痛犹新)我就从一些片段的耳语和陈旧的文件,推测他的身世是一段曲折复杂又沉痛的家史:他的父母亲是一对满怀理想、彼此相爱至死不渝的夫妇,犯下了最严重的死罪而被同时处决,遗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太多无解的疑问。在那个年代的台湾,略为知情的人都好意地劝告我:不要去试着探询追问真相,因为那是最大的禁忌,去触碰只可能带来更多的伤害甚至灾难。然后我们出国、成家,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恐惧似乎逐渐遥远,我却日益有一份急迫和焦虑:我怕时间会把已经被清除得所剩无几的纪录悉数抹去,真相再也无法呈现。身为这家唯一的儿媳、两个儿子的母亲,我责无旁贷地要承担这份还原家史真相的责任——至少对我的孩子,我必须在他们问起自己的祖父母时,给他们一个可信的交待。
于是我开始积极地找寻收集相关资料,一晃又是二十年,而真正动笔还是得待到一些关键性的资料和人物出现,我才能写出我公婆的故事:《白鸽木兰——烽火中的大爱》。
李黎:薛家的恩人张元凯医师,是我婆婆姚明珠在“福建医学院”(现今的福建医科大学)的同学,又是同乡,张医师夫人吴珍玉女士和她的上一辈也是薛、姚家族的旧识。但当年我的公婆发生那样严重的政治案件,便是亲人密友也会避之如瘟疫,而张吴夫妇在薛姚受难时,不畏身家性命可能受到牵连之危而慨然相助,不仅探监送衣、照顾孩子,更在薛姚双双被处决后收养遗孤,这种行为只有“义薄云天”四字可以形容。
同样难能可贵的,是我婆婆珍藏了数十封我公公从青年时代起直到婚前写给她的情书,经历战火、渡海、毁家……竟然奇迹般地存留至今。这当然要感谢张医师夫妇,我公婆出事后,是他们收藏了这些最珍贵的资料——这些脆弱的簿本纸张,竟能经历无数颠沛灾劫还得以存在,许多人都感到惊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细致周到地为孩子们保存了父母亲的信件、日记、笔记、遗物;几度搬家、出国,依然不离不弃,最后交到了孩子手中。然而那三个长大了的孩子,多年来无比艰辛地以自觉或不自觉的遗忘去愈合自己的伤口,打开深锁的记忆只会让伤口撕裂,所以他们难以面对,更不忍细读(而且最小的孩子已经读不懂中文了);而即使是我,在面对这一箱沉埋多年的遗物时,都感觉要鼓起勇气,须得穿上御寒的衣物,才能走进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俩早年的书信日记,竟然充满了温暖、热情、对生命美好的向往、对彼此忠贞的爱恋……没有机会亲见他们是我最大的遗憾,但这些劫后余生的文字帮助我认识了两位活生生的人,让我了解他们是如何无悔地走上后来的道路。
当张元凯夫妇收养薛姚唯一的儿子时,他们也想过让男孩改姓张,可以不留痕迹,抹除“政治犯”家人的烙印。但考虑再三之后,张医师决定遵照传统,不将孩子改姓,给薛家留个后代。薛家一男二女三个孩子,除了小妹被美国亲戚收养,张吴夫妇先是收养了男孩,后来也收养了大妹,一直对他们视如己出,关爱呵护,跟自己的亲生子女们毫无差别。比如大妹二十岁生日那天,义父母将诊所歇业一天,捧着一个大蛋糕专程从台北赶到台中东海大学去为“女儿”庆生。我想即使是亲生父母,也不见得都会这么做吧!我虽然遗憾从未见过我的公婆,但有幸有张吴两位把我当作儿媳疼爱,我们的孩子称他们“爷爷、奶奶”,自小就享受他们的宠爱。这些年来,每当遇见令我感到灰心失望的人或事,只要想到世间有张元凯吴珍玉这样的人,就会觉得有安慰有希望。
李黎:正是兼具“相关者”(所书写的主角是最亲的人的父母)、却又是个“局外人”(因为从未见过他们,也未经历过那段时日)这样的双重身份,我才能够成为一名兼具贴近的主观情感,和对资料处理持客观态度的书写者。我是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的,虽然后来从事的是文学创作,在海峡两岸三地出版了三十余部书,见到已成历史学者的老同学们会戏称自己是“历史系的逃兵”,但也许大学四年里还是多少学得了一些基本训练吧:对资料的搜寻、分析、求证不惜下苦功,引用时更务求诚实精确——在这点上我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因为这必须是一本可信之书。
还有一个“角色”上的矛盾:我的文学创作多为小说和散文,但在进行这本题材特殊的书写时,历史系本科生的我必须提醒、控制那个写小说的我:不可以编造故事,即使是基于事实的推理也要有凭有据。有时候抽身出来审视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会不禁感到把它写成小说的诱惑太大了!我只好用“以后再写一本小说吧”来“稳住”自己。这是历史,我必须尽量求实,不能给人编造的怀疑;我要对历史、对家人、对读者,还有最重要的,对我公婆的在天之灵,有一个诚实的交待。
除了大量的信件(家书、情书)、日记、笔记,以及相关人物直接简洁的采访之外,具有同样重要性的是台湾“国家档案局”的解密材料:民进党执政之后于2001年成立“档案管理局”,搜集了国民党戒严年代的政治案件资料。经过其后逐年的整理和“解密”,我们在2014年以受难者家属身份取得了薛姚案件的审讯档案——两张光碟里共有两千多页图档,我逐页翻阅寻找可信的线索和可用的资料,这是最艰巨也是最痛苦的工程。
李黎:我相信,同时也衷心期待,当两岸都出书之后,还将会有更多的增补出现;尤其是至今尚未能释清的几桩重大疑点——我甚至忧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是否能寻得答案。比如薛姚夫妇奉命赴台湾真正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姚明珠作为平民女性,而“判决书”上的罪名亦非极度严重确凿,最终为何也被判处死刑?台湾的“国家档案馆”公开“解密”的档案理应完整齐全,但薛、姚二人被关押的四年多里,竟有两年之久毫无片纸只字的记录,没有调查提讯审问,怎么可能?是多大的“密”,竟然号称完全解密之后还不公开,还是被有意抹除了,以何之故?乃至他俩在潜伏台湾的特工系统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与重要性,都无法寻得直接的证明资料。这些最关键的“密”何日才能解开,非我能知。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事后他们的儿子在台湾服兵役不仅没有遭遇麻烦,竟还当上宪兵;出国留学能够通过层层审查,获得出境许可,顺利登机……这些重大关口一一安然渡过,似乎都有一双暗中保护他过关的无形的手。这是来自何方的庇佑,恐怕永远是谜了。但愿此书在大陆出版之后,我得到的回响中能有拨开迷雾的线索,那将会为这本书添上最重要的最后一笔——因为这绝不仅是个人或家族的故事,而正是许许多多这样的故事,才汇聚成中华民族这段艰苦又壮丽的历史长卷。
李黎:在我接触到的大陆的相关资料中,我当然特别重视有关于薛姚的“上级”、同学(包括驾机起义的英雄),还有他们的亲人的情况。最令我深深遗憾的,是薛姚多年的单线联系的上级、知晓一切的关键人物林城,已于1982年在北京病逝(“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北大荒劳改,严重摧残了他的健康)。但早在那之前五年,我们就已经开始每年回国进行毫无所获的求索了;而林城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也曾上书要求找寻薛姚后人的下落。然而两条线却竟然错过了,始终没有交集!
李黎:有评者将这本书联系台湾解严前的“白色恐怖”年代(即国民党政府在台湾以“戒严令”进行的长达四十年的高压统治)的历史,其实并不尽然。虽然在时间上,“白鸽木兰”的最后经历与那个年代是重合的;但在性质上,介民与明珠的身份职责、他们承担的任务,和在这段历史中肩负的使命,与“白色恐怖”年代借“反共”之名展开天罗地网的监视诬告、一言贾祸、任意逮捕刑求残杀无辜等等,却是不尽相同的(不过明珠的兄嫂后来经历的“新生报事件”导致的家破人亡,则的的确确是“白色恐怖”,我在书中也曾述及)。尽管如此,在求索的这些年里,我接触了白色恐怖年代直接间接的受难者,他们给予我的关怀和帮助不仅写在书里,更铭记心中。当然因此也接触了大量有关白色恐怖的史料,让我深深体会无论是什么颜色的“恐怖”,在历史长河里终究会沦为一串事件和数字,但落实到具体的“人”,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父母子女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无辜的孩子、失依的老人的哭喊哀号……在书写中我感受到的痛楚,不仅是为着自己的亲人,也为着无数承受恐怖苦难的众生。但愿这样的历史永远、永远不要在任何一块土地上重演。
李黎:有些“身份”是他作为一个孩子、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强加于他的。小时候是“政治犯”“匪谍”的小孩,除了痛苦别无选择。后来远赴美国,不仅为着求学,主要是“亡命”——逃离那个恐怖的地方,用自己的力量开始一个新的人生。数十年之后,在我们不屈不挠长达三十多年的追索之下,真相才好不容易浮现了,他的父母亲终于被追认为“烈士”,灵位长眠在八宝山;而他也因之而被赋予了“烈士子女”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早已定居海外的美籍华人,这个迟来的“身份”的意义,就是对他父母亲的在天之灵有了交待,并且可以捐出“烈士”抚恤金加上我们的积蓄,在家乡以父母亲的名义成立助学金来纪念他们。书出之前,只有极少数的近亲好友知道他的身世;多年来他无数次回国,都是以科研学者的身份提供交流和新知,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不同。我想,他人生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身份认同”,就是作为一名科学家,用知识给这世间带来沟通与和平。
李黎:说来有趣,我之所以会去看《潜伏》(而且后来就迷上了谍战剧),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谷歌”薛姚两人的名字,抱着万一的希望,可以找到跟他们有关的词条。有一天在网上我发现一篇文章很是离奇,竟称《潜伏》的主角余则成原型是一位名叫薛介民的国民党军官!为了这句话,我把《潜伏》一口气看完,知道这个附会实在太过牵强,但对提出这个论点的人的身份非常好奇,后来终于结识了这位非常关键的人物唐先生,通过他,我才联系上真正能够为我们解答谜团的单位。
回到改编影视剧的话题:将文字转化为影视形象,很可能让平日不大涉猎这方面书籍的人对这段历史产生兴趣,也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大时代曲折动人的真实故事,流传将会更为深远。所以我非常乐见这首史诗以视觉的方式呈现。我也写过得奖的电影剧本,也曾将自己的一本小说写成剧本,后来被拍成了电影,我知道文字和影像两类艺术形式的差异,尤其将史事改编成谍战剧,就不免要戏剧化、罗曼蒂克化;而另一方面,极度逼真的残忍惨烈情景又不能上镜头,其中的渲染与规避的增减是难免的,我可以理解。我想,只要守住基本的真实原貌,艺术的处理应当是可以接受的,并且乐观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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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上海书评):李黎谈“白鸽木兰”:探寻在台湾牺牲的地下党先辈的潜伏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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