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一个偶然,圆明园写进我的生命。

13岁那年,并不刻苦的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101中学,得意了几个月。在当时,101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好学校。1946年3月20日,学校在河北张家口创建,后来迁入北京,是唯一一所从革命老区进京的中学。

进校后才知道,学校就在圆明园,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皇家园林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想当年,大名鼎鼎的颐和园仅仅是它的属园之一。

圆明园初建于清康熙年间,经过不断扩建,到乾隆年间进入鼎盛时期,1860年秋天,圆明园遭英法联军的野蛮破坏和焚烧,1900年,又被八国联军大肆抢掠……我那时对圆明园的了解仅限于此,是从课本上得来的。

我一直想不通,当时的强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抢掠钱财珠宝倒也罢,为何要毁灭一片建筑,其中不少艺术含量分明是来自他们所在的西方。贪婪之外,一定有一种残暴的嗜好在驱使。

进校不久,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一课,新生列队来到最大的一处遗址前(后来才知道它叫大水法),听辅导员讲述圆明园历史,面对两次洗劫后的废墟,我深深激动着:中国不强大,才倍受欺负,要强大,就要靠我们这一代人发愤图强。这以后,圆明园就成了刻苦读书的动力。少年,一个容易爱更容易恨的年龄段。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以后的日子里,我与圆明园朝夕相处。翻过围墙,跨过一条水渠就是满目苍夷的乱石堆。周遭遍布着农田、苗圃、人民公社,国营林场、打麦场、农家小院……充满自然古朴的生活气息。我们那时学农劳动,去得最多的就是苗圃,劳动是义务的,栽树苗、剪枝、刷树身……虽然累,仍然开心,比上课自由,又有大自然相伴,乐在其中。

园内还有一座荒芜的城堡,是仿照印度一个都城兴建的“舍卫城”,记得军事训练时,几次去那里练习打靶,那是在流了大量汗水重复了无数次枯燥队列操练之后,得到的一点回报,三点一线,屏住呼吸,扣动板机,砰的一声,强大的后座力中享受瞬间的满足。

那时候的学生远比现在轻松,下午两节课,下了课是自由时间,就去圆明园跑步,一大一小两个苇塘,小苇塘一圈800米,大苇塘就是以前的福海,一圈2600米,当时只有芦苇和农民种的水稻。因为有了地势开阔的圆明园和校园内的运动场,101中的体育运动一直在北京中学校中名列前茅。

遇到下午不上课,也去圆明园游逛,踩着瓦砾,钻进乱石堆,或是在残存的假山上攀爬,要不就去捞鱼——将一段水渠两头堵死,然后用脸盆拼命淘渠里的水,很快就看到鲫瓜、白条在浅水中雀跃,几乎每次都有收获。只有一次例外,正在淘水。眼看大功告成,一个扛着铁锨的农民气冲冲赶来,“小狗日的,原来是你们在捣鬼”,农民一路走,一路骂。我们及时逃走,后来才知道,那些水渠是农民灌溉用的。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左为少年黄焱红,文革期间虽然没有新冠疫情,但习惯将口罩掖在第二颗扣子下面

 

文化革命开始了,我们这些成绩优秀乖巧听话的学生一夜之间变成了无法无天的散兵游勇。国家最高层宣布:停课闹革命。我们欢呼雀跃,立刻感受到停课的好处:不用绞尽脑汁用功,无需应付层层考试,但不知革命怎么“闹”,只好瞎胡闹,14岁,一个放开缰绳就能跑到天边的年龄,少年不知愁滋味,快乐得就像文革本身一样史无前例。

从此,圆明园的父老乡亲居无宁日,不断受到我们这些新“八国联军”的滋扰。

晚上没事,就去圆明园散步,吹牛抬杠之余,也做些苟且之事,开始只是顺走几个水果。后来,就发展成专程去吃。那时,圆明园里除了桃园,山坡上还种了一种山豆子,味道很像樱桃,冒险去过一次,胆子就大起来。又解馋,又好玩,感觉过瘾、刺激。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又去了,像往常一样,8、9个人分成两伙,一前一后地走着,佯做散步,目标区域到了,第一伙人嗖地闪进山豆子林,我们继续往前,走了几十米,看看四下无人,又冲进一片密林,我摘下头上的军帽,疯狂地装起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大声呼喊。不好,中埋伏了。我头也不回,扔掉帽子,撒腿窜到土路上, 不敢从原路返回,那里已经有农民在追杀“第一团队”,只好掉头逃向另一方向,远远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不禁为“贼友们”捏一把汗。

几年的跑步训练派上用场,一小时后,大家陆续在学校汇合,无一就擒。但伤亡惨重,两人进了医务室,一个被鸟枪射出的散弹击中,几颗铅粒嵌进肥厚的臀部。“这是打鸟的枪,怎么会打在你屁股上!”段医生一边不可思议地咂着嘴,一边用尖尖的镊子一粒一粒往外夹,另一个伤者更惨,不幸踩到灌木根上,砍刀砍出的尖茬从脚下直穿脚背,血流不止,疼的他嗷嗷叫,十分钟前,他的坚强曾深深感动过我,我们一起逃亡,亲眼看到他遇难,之后,他拔出脚,忍住剧痛,飞奔上千米,逃回校园……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很少去“散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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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右一为少年黄焱红

 

文革第二年,学生分成四三、四四两派,都说自己才是毛主席一边的人,彼此争斗,互相批判。一次,四三派的两个骨干战将在江西省声援当地造反派时,被开枪打死。真难以置信,这两个曾活跃在运动场上的校田径队主力,因为热血沸腾而冤死异乡,几天前,还见到他们高大潇洒的身影,怎料,回到母校时,只是两个盖着该派派旗的骨灰盒。四三派的战友手捧骨灰盒来到圆明园遗址,宣誓声中,为首的两个少年拔出手枪,对天鸣放,以示对死者的哀悼。

我们是对立派别,就远远地看着他们长长的队伍默默走回来,生怕正在化悲痛为力量的少年再度拔出手枪……

百无聊赖地在校园中鬼混了两年多,一直到1968年底,上山下乡的洪流席卷中国大地,我们也终于结束了在圆明园的日子,离开北京的前几天,我们相约最后一次来到圆明园遗址,一个同学带来相机,那时,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的奢侈品。即将分散到各地农村去,大家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要去的农村什么样?将来的前途如何?我们这些在圆明园度过少年时光的一群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彼此告别,互相捶打着胸口,眼眶已经湿润。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2002年春节前,我带着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来北京,她嚷着要去圆明园,就去了。

天气寒冷,人不多,园内很清静。走过一处处似曾相识的废墟,也看到很多不同:过去的大苇塘已恢复“福海”本来面貌,重新抖动一池碧波,福海东北岸的方壶胜景犹在,湖中的蓬莱琼阁上,林立着异国的图腾柱,是个原始图腾园,过去的农田、打麦场、苗圃、生产队……都随着公园化进程走进历史,平坦的水泥径,艳丽的红灯笼、科技展览厅、小卖部、彩扩点、工艺品店、还有以皇帝形象为招揽的留影处;杂草被清除,代之以整齐的绿化带,梅花盛开,桃花怒放……仔细看,原来树是真的,花是假的;

临近中午,天气渐渐暖和,游人也多了。我们来到西洋楼,买过第二次门票,进入铁栅栏内的核心遗址,不少乱石堆被重新整理过,多了一些新的搭建群,我指着上宽下窄的养雀楼对女儿说,我曾经爬上去过。她根本不信。也难怪,楼边的乱石堆已经清理,现在根本上不去。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很快见到大水法。

万幸!圆明园的灵魂还在,依然那么随意,30多年前第一眼见到就曾惊诧:什么人将这些残柱、石基搭建成这个样子?

认真观看良久,端得大手笔!竟然比复原图上的原建筑更震撼。石料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略有错位,适度扭曲,不经意间流露出深沉浪漫的大家风范,将中国的废墟艺术推至登峰造极。尤其是高处一组,俨然两横三竖的简单几笔,活生生勾勒出忍辱负重的压抑和艺术激情。

风雨飘摇,地震战乱,遗址就这样辉煌着,相信还会屹立千年。

一百多年前,两群强盗来这里作案时,绝对想不到,他们已经埋下伏笔,注定会激发起眶日长久的民族尊严。

我深信,不管多伟大的艺术家,如果将大水法推倒重建,一定不讨好,因为它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圆明园品牌。前些年有些人倡议恢复圆明园(2020年,又有重建的提议,幸亏没有被采纳),重现乾隆时期的鼎盛。闻言我曾吓了一跳,那时,还不会写文章,更不知道应该去什么部门,找什么人,怎样阻止这大能量的愚蠢。试想,新建筑材料、新施工方式、新……新公园一旦落成,充其量北京多一处无关痛痒的仿古新建筑,失去的却是一段历史的深刻,和中国最伟大的废墟艺术。

相信那些已被唾骂百年的侵略者阴魂一定会拍手称快:以后不再挨骂了。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在大水法遗址给女儿拍纪念照,突然,触景生情,想起很久以前在这里告别的情景,一种强烈的伤感奔涌而出:

几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寒风中,也是这般年龄,不同的是,我们满身土气,一脸木纳,看上去老成持重;而女儿这一代,看的、想的、享受的、期待的……一切都远胜老爸当年。

时光如水,经历过的错误、快乐、悔恨、思考、向往都随“水”流逝,只留下残缺的回忆,像圆明园遗址一样,搭建着情感的废墟。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更怀念以前的圆明园。

喜欢那种并不刻意的大背景,只一味让野草茂盛着,废墟掩蔽在草丛灌木中,任寒风凄厉,让荒凉发言;

喜欢那种摄人心魄的整体破败,赤裸着更接近1900年“案发现场”的悲壮美;

喜欢那种沿一条小径走进桦树林,翻过山丘,一处残垣豁然于荒野中的惊喜感觉;

喜欢看农人收麦,渔翁扬杆,学子苦读;

喜欢乘月黑风高之际在废墟旁散步、发呆,没人管你,笑你,也不用买门票……

当然,这很个人,所以,不敢倡议,只想想而已。   

 

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注:这是一篇15年前写的文章,值此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之际发出,表达一份敬意。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黄老头小木屋工作室):圆明园少年 母校北京101中建校7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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