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芬芳】【散文】油香飘百里 | 杨文芳

【河顺文艺•第359期】

 

散文

油香飘百里

【文苑芬芳】【散文】油香飘百里 | 杨文芳

——东寨村油坊小记

□ 杨文芳

瓦缸盆儿是窑的儿子,印花布是染坊出生的姑娘,那么纯手工制作的各类食用油,就是在油坊里的重锤之下,用最原始的劳作方式,打造了又一个版本的儿女“清”长。那可是最纯正的农家绿色食品!
 
这个油坊,村里独此一家。就位于东寨机瓦厂的南岸下——村东大路北边的沟壑里。这个沟,名曰窑沟。因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有个废弃的手工扳砖烧窑而得名。油坊地处低洼,行走在大路上,这座小院儿的布局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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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时间久远,此时已面目全非,地形轮廓都不复存在,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儿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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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排南北走向、约十几米长的东屋,北头是油坊,南头是主人卧室。
 
在离油坊西面三四米远的地方,搭了个约二十几平米的厨房,算是一个小堂屋吧。
 
靠院子的西半部,还有个用炉渣锤顶的三间小西屋,做仓库用。
 
南屋,离地约四五米高的人字架梁,和东屋一样,麦杆儿苫顶,是碾压花籽的大碾棚。
 
整个窑沟四五亩地大小,东西长,南北窄。所谓的房与房之间,没有常规宅居风俗习惯的院墙。房屋布局,恰像初学绘画小学生的习作,七零八落,很不规则,更毫无风水之讲究。
 
这座油坊,据二队村民杨新仓介绍,是在解放前,东寨村杨永祥(新仓爷爷)、杨永怀和郑建华三股合资经营时所修建。后来的主人叫刘贵堂,由于善长油坊操作技术,是七十年前从河顺西皇木村,拖家带口被聘请过来的。
 
1956年,党和政府进行了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油坊经营权转变为集体所有,到人民公社化时期归属于当时的第七生产小队(后来的一队)。刘贵堂也就正式落户于东寨村了。
 
我心中刘贵堂的印象,身材不高而骨感,常年劳作,躬腰陀背。说话轻声语细,给人以和蔼可亲的感觉。膝下两儿三女,温馨和睦的一家。
 
后来,刘贵堂慧眼识“英雄”,将二女儿嫁给了杨伏生,三女儿嫁给了杨新德——因为他俩精通油坊榨油技术。
 
这个油坊,曾经在1969年春节期间,遭遇过一场突发灾难。那是正月初三,上午十点左右,位于村东山脚下的“战备水库”突然决口,汹涌的洪水,翻卷着泥浆,无情地冲毁了刚垒的大寨岸和田地。虽然主流已泻入导洪渠,但仍有余洪从村东顺势而下,漫入窑沟里油坊院内。油坊危在旦夕。
 
灾情就是命令。在家的所有一队民兵挺身而出,人们来不及脱掉过年新衣,一个个跳进冰冷的洪水里抢救物资,保住了集体油坊的大部分财产。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人们忘我无私的大无畏精神,深深地刻在了我少年时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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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为进一步了解油坊,我又特地走访了曾经在油坊工作多年、今年已年过古稀的一队村民杨新德。
 
小磨香油工序比较简单,关键是掌握好炒芝麻的火候。没有实践经验的工匠,是不可以胜任的。
 
在那个年代,农户种芝麻的很少,油坊能积攒几百斤的芝麻,也许需要上百家去收集呢!
 
“炒芝麻时,掌握不好火候,那油坊的生意就全泡汤了。”新德十分郑重地说。
 
“有一次,就因为炒芝麻延长了半分钟,就把六七斤的芝麻炒过火了,被师傅(老丈人)骂了半天。因为芝麻炒过火了,清出来的成品油就失去了那微红透亮的颜色。品相不好,卖不出去,这需要好多次一点儿一点儿地搅进好油里才能卖出去哩!”
 
小磨香油的磨,是花岗岩石磨。那时的石磨全靠小毛驴来拉。将磨固定在木架上,磨下方有口大锅,磨出的芝麻原油自然地流到大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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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芝麻的香味儿不管不顾地、越过沟壑、穿过树梢、爬上了大路。飘香了岸上岸下,陶醉了旷野禾苗,逼停了人们匆匆的脚步,贪婪地抽够了鼻子后再赶路。
 
放学后去割草,那是必经之路。有时好奇地尝试着只吸不呼,把肚子憋得老大老大,试图把香味儿永久地留在肚中。嘿嘿!可惜每次都没有成功。不过,那味道真的很香!现在想起来还不由自主地流涎水……
 
有个女客户,取油时,看到小毛驴拉磨,明知道没事,却故意调侃地问:“你那小毛驴拉磨时撒的尿,会不会溅到大锅里?”说罢自己倒率先捂住嘴笑了起来。
 
在一旁忙乎的油匠杨保存巧妙地回答:“不会!俺这个小毛驴会说话儿,到尿尿时就会告诉俺,让俺牵出去方便哩!”在场人哈哈大笑。
 
“当然,撇油也是关键的一部分。”新德顿了顿继续说:“特别是‘下汗’,下汗,就是在撇油前,根据原油数量的多少,加适量温水,上下搅动,趁温度使原油达到最佳分离状态。”
 
与小磨香油相比,传统榨油作坊的制作程序就复杂多了。可分为:出乡、碾碎、腾蒸、装垛、打压、清油六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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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卖油的出乡,不同于染布的摇拨浪鼓、卖瓦盆的靠吆喝,卖油用的是“梆子”,与寺庙里和尚敲击木鱼发出的声音很相似。但卖油郎敲梆子发出的声音厚重,传得很远,三里开外都能听到。
 
卖油人的小推车身两侧,每侧放一个装了油的铁皮油桶,油桶盖子上挂着油提子(油提子即小小的铁桶),油提子上带有长长的把儿,最顶端有个钩子,挂在油桶上。油提子容量大小不等,有二两的,有三两的,还有半斤的,甚至还有几钱的等等。此外,还带着漏斗。另外,车上还带着两个帆布布袋,是用来装花籽的。
 
卖油的出乡,每到一个村子,就敲起了梆子:“梆!梆!梆!”声音或轻或重,反复敲个不停,直到有人来换油才歇一歇。砸梆子时,不需要花里胡哨,但可以来个节奏:“梆!梆!梆梆!”可快可慢,可重可轻。与小伙子的秉性一样,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单纯、厚道、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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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听到梆子响声,就知道卖油的来了,连忙提着油罐子或者油瓶子油壶(以前用磁罐盛油的居多)带着花籽来换油。此时卖油的就忙起来了。给客户的油瓶子或者油壶插上漏斗,用提子灌油(油罐子不用漏斗)。你要几两,就用几两的油提子灌上,要一斤就用半斤的提子灌两次,以此类推。然后再拿出称来称一称:“你看,够数吧?我那个油提子是有标准数量的!”客户看着卖油的操作,满意地提着油罐子或者油壶油瓶子笑眯眯地走了。如此循环一个又一个……
 
这时,新德的媳妇刘先英插嘴道:“卖油的,砸梆的。黍杆地,撵牤的。梆子掉了头了,小伙卖不出油了”。这是儿时的顺口溜,说明了卖油敲梆子的重要。
 
“出乡这差事也不容易呀!”先英感慨地接着说。“老头子长时间出乡,早上吃过饭,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每天饿得前心贴后心,落了一个饥饱痨病”。
 
“有一次去留马出乡,那年我刚学会出乡不久”。新德接过话碴儿回忆说。
 
“那时候,全是土路。回到段家窑村时天就完全黑了。路上全是刚垫的新土,一阵雷雨过后,小推车被泥糊的一点儿也走不动了。车上还有刚换的一百多斤花籽,被雨一浇,足有二百斤。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没办法,将车上的东西,分拆下来,一段一段地盘着走。鞋带不住了,就光着脚,小推车不转圈儿,就倒过来一步一步地拖着。等过了这段路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了。脚被割的、扎的全是血口子。等见到来接我的家里人后,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年,我才十六岁呀!”说着,新德眼里泪花潸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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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六十年代,每个村都有几个碾棚,供全村老百姓碾玉米面、红薯面,碾小米等生活用。那种卧式碾磙直径是五十多公分的样子,长约六七十公分。碾盘在离地一米左右的平台上,碾磙在碾盘上面碾压加工粮食。
 
东寨油坊的碾磙,则与众不同,是立式的!厚度约四十公分,高约二米(直径)。重量差不多是卧式碾磙的二、三倍。碾盘是在地面上铺了个直径约三四米的大环形碾道,碾道宽约一米,碾磙与碾盘接触的部位很窄,约二十公分。所有的油料作物(主要是出乡换回来的花籽以及少部分麻籽),都是摊在碾道上用立式碾磙碾压,油料不同,碾碎程度也不一样。
 
我的记忆中,拉碾子的牛,浑身上下漆黑漆黑的,无一杂毛。体型是普通牛的二三倍,身高有一米八、九,它鸡蛋大的眼睛,给人一种恐惧感,令人不敢直视,尤其是陌生人。它的头上那两只向外各自倾斜45度的长长的牛角,可不是好惹的。一旦失控,碾房的顶棚,不费吹灰之力,一眨眼工夫就会夷为平地。这头高大强健的黑牛,闻名方圆百里。也只有它,才能独自拉动那么大的立式碾磙!
 
“我是小主人,那时候刚念完小学五年级,种种原因,早就不上学了。”
 
先英回忆说。“看碾子的活儿就交给我了。花籽碾到什么程度,不用看,用手一摸就清楚。总的一条,不能摊得太薄或太厚。太薄,就会把油碾压出来到碾盘上,就影响出油率了。太厚,牛拉不动,就做不出活来(效率就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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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昏暗的碾棚里,无怨无悔的大黑牛,伴随着中心轴“吱吱嘎嘎”单一的调子,从阳光明媚的春天,“牛”不停蹄地转过了硕果累累的金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上,整整转了十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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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所谓蒸,就是将碾碎的花籽,放在蒸笼里,通过50度的加温,约半个小时,然后熄火再捂一二十分钟,让油料充分软化。这样做,一是为了提高油料的出油率,二是方便于装垛的操作。
 
油梁的结构是摆在地上的,看上去就像一个躺着的巨大的“目”字。
 
“目”字的两竖,就是两架各直径约一米的榆木粗梁。“目”字的四横,分别是巨大的四根方木,两头儿的榫头,于梁中间凿出的巨大卯眼儿,结合得天衣无缝。梁外的榫头尖儿,用小木楔子卯固。
 
两梁之间的间距,与装油料的油箍(铁环)直径相等。所有的装垛、下楔子、打楔子的环节,都在“目”字的正中间部位操作。(废弃不用的铁环,就是儿童的玩具)
 
装垛时每组由两个油箍构成,这决定了油饼的厚度。先将编结的过滤绳结的中心点,对准平放地上油箍的中心部位,周围依次将过滤绳在油箍上一根挨一根摆匀称,把刚蒸过的油料,装满油箍后,踩实在,再将多余的过滤绳折叠回来,用托盘将装好油料的油箍,垂直立于大梁目字中间的上头,后面的依次排列。
 
根据每次油料量的多少,最多可以装十几组不等。
 
装好垛后,就该下楔子了。
 
“垛子两端用圆厚木板包夹,楔子是在一端的圆厚木板外下的。“新德比画着描述说。
 
“下楔子是循序渐进的过程。首先下的楔子是最簿的。先用小锤逐渐撑开缝隙后,改用中号楔子,根据需要,楔子后面的方木适当添加、适时跟进。随着挤压强度的不断递增,锤的力度就越来越大了。自然而然挤出的油也达到了顶峰。”
 
“农村有句顺口溜,叫四大紧:打油楔,摽锯绳,纳底新鞋刚合的门。”
新德笑嘻嘻地打趣说。“打油,就是利用楔子的硬挤、方木的紧顶、重锤的打压才能出油的,当然楔子就列入四大紧之首了。”
 
“最大号的锤,就像朝鲜族跳舞姑娘腰鼓缩小几倍的那个样子”。先英抢过话说。“两面锤顶面积较大,虽然楔子顶用铁束儿固定,因为用力过大,这种较大面积的锤顶,有利于楔子尽量不被砸坏”。
 
“你叫我说,叫我说!”,新德饶有兴致地笑着打断先英的话说。
 
“嗨……呀!嗨……呀!打油没有过多的号子,工匠用右手握住离大锤最近的地方,用足够的劲头,“嗨”的一声,用猛劲儿将大锤甩到最高处,踮起脚尖,内劲儿聚集于锤顶,重力加惯性,“呀”!的一声,大锤重重地打在楔子上。此时还要用内力捉稳大锤,以防楔子反弹”。
 
“去年冬天,在一次打油时,一个匠工失手了,没压住楔子,一下反弹到了屋顶,差点儿出事儿”。先英补充道。
 
此时,清澈透亮的油就汩汩而出,源源不断地流进油缸里。
 
“经过反复打压过后,油越来越少,这个时间段叫“老垛”。新德继续说。“直到再也挤不出油来,整个取油过程也就结束了”。
 
剩下的就叫油饼了,俗称花籽饼。可以做肥料,也可以喂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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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清油这一工序,是指原花籽毛油进一步加工清纯的过程。这个过程没有准确的理论数据,唯一准确的,使用的食用火碱的浓度为18(用碱溶液浓度计测量的)。这是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数据。火碱就是用来清油的。把这种浓度的火碱水放入毛油里,边加温,边搅动,从而使杂质逐渐沉淀,油变得更加清纯。这就是“清油”一词的由来。根据油质量的变化而变化,加的碱水多与少,全凭着多年的摸索经验来操作。
卖油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卖清油,极少卖毛油。因此有少数个别的客户还曾来油坊专门买毛油吃,他们说毛油更香。这也是“芥末拌凉菜,各人有喜爱”吧!
 
“五十多年过去了,俺们这代人还在,还能说清传统榨油作坊的来龙去脉。要不是你来及时整理,恐怕几十年后,老祖宗留下的这项传统工艺,再也没人知道了。”新德无限感叹地说。
 
…………
 
时光飞逝,岁月不复往昔。手工油坊消失了,大锤打楔子的“嗨呀”声也随着销声匿迹。走村串巷,大街上再也看不到卖油郎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卖油郎有节奏的敲梆子的“梆梆”声,再也吃不到那个年代纯手工打造的农家绿色食品。取而代之的是商店超市里卖的各种牌子的塑料桶装食用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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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们,已是七十以上的古稀老人了,甚至一部分人早已不在人世。但他们为东寨油坊的付出,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分别是:
 
刘贵堂      王拴柱
杨伏生      刘秋菊
杨新德      刘先英
杨王锁      杨保存
马用生      杨土金      
杨喜存      杨斗金
杨秋锁      杨贵生
 
2023年元月底于桥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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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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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芳  笔名海阔天空,林州市河顺镇东寨村人,爱好书法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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