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帅印象记

柯 岗

约在20年代末,当我还在念初中的时候,一个早春的清晨,大家忙不迭跑去上早操,但是操场上不知什么时候躺满了伤兵,校门口还在源源不断往里抬。没有枪炮声。同学们默默地站在操场外面发呆。伤兵们有的伤口包扎了,仍然往纱布外面浸血,有的伤处敞开着,血流不止。他们凡是能说出话来的,多数都在粗鲁地咒骂着长官,少数声嘶力竭地呻唤着。护理他们的医官们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体育教师和往日一样,穿着她的翻领红毛线衣,哨子挂在脖子上,大步流星赶来了。同学们向她围过去,老师说:“不怕,我来交涉,学校不兴······”她的话没有说到底,一个穿长筒皮靴的年轻军医官,劈脸给她一耳光,说:“老子就要在这儿安伤兵医院,给我滚!。”

学校宣布停课。同学们各自回家去了。可是我家还在郑州西边百多里地呢,陇海路的客运已经中断,我只好于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出西城门,雇了一个脚驴往家奔。这时天色将明,月亮西沉,繁星隐退,小驴子打了几个响鼻,刚刚踏上软绵绵多沙的黄土大道,背后突然传来了清晰的炮声。我禁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只见赶驴的脚夫,嘴里吐出一股自造烟卷儿的烟气,轻轻拍了一下驴屁股,漫不经心地说:“远着哩,这炮少说也在归德府(即商邱)。”我说:“这是谁打谁?”脚夫说:“不管谁打谁,都是打老百姓!要是真讲打仗呵,老蒋和老冯(玉祥),谁也打不过刘伯承!”我说:“刘伯承是谁,俺咋没有听说过?”脚夫紧赶几步,靠近说:“学生,你还小呵,不瞒你说,俺也干过这一行。十年以前俺就‘卖兵’吃粮了,打过张作霖,跟过孙传芳,最后跟着吴大帅(吴佩孚)在湖北宜昌,碰上了川军刘伯承,叫人家三拳两脚把俺第十八混成旅给收拾了。那一回俺也叫他俘虏过去了。俺心想要杀就杀吧,这回要不死,俺是再也不当兵了。谁知第二天一清早把俺们集合起来,戴眼镜的长官对我们说,愿意干的就在这儿干,不愿干就回家,我们给路费,有伤的治好再走。我们大家都呆了,谁也没有听说过这样处置俘虏的。我心想,这人是谁?说话算数吗?一打听,原来他就是前敌总指挥刘伯承。……咳,这人总有一天要成气候的!”

时间可以淡漠一切,也可以铭记一切。到30年代末,当我从抗日军政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去工作的时候,不仅那位赶驴脚夫讲给我的传奇,又在我的记忆中再现了,而且通过众多红军战士之口,使我印象中刘伯承同志的传奇色彩更浓,更加栩栩如生,可亲可敬了。在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太行山上,我不知多少次听到战士和群众兴高采烈地议论说:“刘师长跟诸葛亮一样,会观天象,识地理,未卜先知。跟着他打仗保你胜利!不信?你看阳明堡夜袭,一家伙干掉鬼子的24架飞机。接着就是七亘村重叠设伏,神头岭吸打敌援,敌人就叫他牵着鼻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记得当时我曾争辩说:“咱们刘师长不是未卜先知,是懂得马列主义。《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不能同他比。夜袭阳明堡是周密侦查之后以己之长,击敌之短。吸打敌援,是运用孙子兵法,攻其所必救,歼其救者。至于七亘村重叠设伏,乍然看去,颇有刻舟求剑之嫌,而又果真在三天之内,同一地点,同一敌人,被我同一部队连续两次给以歼灭性打击,确实是师长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切实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具体条件之后,创造性的指挥艺术。这经验是别人、别处无法照搬的。对方好似被我说服了,我却感到这中间我还有着不甚了了之处,我的理解无非是想当然而已。

一天傍晚,我和一位音乐工作者,在驻地村外的小溪岸边散步,见师长远远地沿溪而来。他独自个缓缓地走着,警卫人员在他背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情景,我似很熟悉,因为人人都知道师长从来不打扑克不下棋,也不参加其他文娱活动,工作之外,还要读书,翻译,写文章,他唯一的休息就是独自个散步。其实这也未必是休息,往往是他正构思、谋划着某个战役。这时刻,尽管是他一个人在散步,他面前却是炮火连天,千军万马在冲杀。正像作家静静的书案之上,笔触稿纸,人声喧嚷是一样。因而,直属机关的干部和战士只要看到他正在思考,都要及早躲开师长的视线,尽量不去干扰他的思路。然而,师长却又有自己独特的习惯,他认为在革命部队里,上、下级相遇的时候,上级必须首先主动向下级打招呼,以示友爱和关怀。因此,当我们正要躲开师长的时候,师长反而远远招呼说:“莫要走嘛!我有话说哩!”

我们立正敬礼之后,师长挥手示意说:“坐下扯扯嘛,休息时间,我跟大家一样。列宁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不要太紧张嘛。”

“怕干扰首长的构思。”音乐工作者说。

“你们知道我在想啥子?我所考虑的正是要跟你们商量的问题。”

“同我们商量?”

“是的。我首先要问你们宣传队的伙食怎么样,三钱油、五钱盐保证没有?说实在的,太低啰!太低啰!因为国家政权不在我们手头,日寇大军压境嘛,幸福和胜利永远是在战胜困难和敌人之后才得到,这是你们懂得的。”他问郡位音乐工作者:“怎么样,听说最近你的爱人生了一个小战士?好啊!我们的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啰。管理员给她买些鸡蛋,弄点白面吃才对呀!”

“首长过分关心了”,音乐工作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能办到的,该办到的,管理员都办了······我们还没有为革命做什么工作,先给组织增加负担!”

“不要这么讲。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宣传文艺干部,都是‘电灯泡子’,会放光的嘛,现在我想同你们研究一下‘主动’这两个字的涵义和重要性。怎么样?”。

我说。这两个字是认得的,要说它的涵义和重要性,没有多想过,我们读书不求甚解,不能说懂得。”

师长的眉头微微聚拢,又迅速舒展开来说。我想‘主动’对于革命者来说,应该是高度政治责任感,时刻注视敌人的弱点和错误,迅速捕捉战机,夺取胜利的坚强意志和行动。不管在军事上或政治上,‘主动’都表现为有预见,有准备,不倦怠的进攻精神。退却也是为了再进攻。这是科学,你们知识分子,也要学点军事科学才好呵。”

我们说:“是呀,我们是想向首长学点军事哩。”

“在军事上,主动就是时刻警惕着,把敌人的各种进攻和袭击的可能性估计充分,置自我于机动、不败的进攻位置。”师长说,“掌握了主动才能有预见,有机动才能创造胜利的条件。毛泽东同志说过劣势而有准备,要比优势而无准备强。讲个笑话给你们听。从前有个秀才,他的床腿断了一条,命书童上山去砍树做床腿。书童到天黑空手回来说,我跑遍了后山,树枝皆向上无向下者,何以作床腿呢?”

我们笑了。师长没有笑,他说:“我们的宣传工作也要力争主动,不倦怠地激励我军斗志,进攻敌人的要害才好。我不知道你们听到了没有,现在我们有些游击队,还在唱那‘月儿弯弯影儿长,呀油一个呀油’的《王大娘钉缸》的小曲哩!根据地边沿,少数青年也跟着敌人哼哼《何日君再来》,真叫人惊心动魄呀!这能是抗日军民唱的歌曲吗?!你们赶快作些雄壮的军歌,就像苏联十月革命时唱的‘假若明天战争,我们今天准备了斗争······’好不好?人的一生,不论干哪一行,对人对事万万不可丧失主动权。好啰,我要回司令部开会去了。你们想想对不对。”

我们目送师长高大而又健壮的身影,在司令部驻村的丛林背后隐没了。可是他那风趣横生的教导却在我们心头翻腾起来。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师长胸中的火光硝烟,听到了人民战士的阵阵杀声。

果然,不几天之后,为了粉碎日寇在华北对抗日军民的“囚笼政策”,刘师长和邓政委亲率一二九师,投入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规模空前的正太(铁路)、榆辽(公路)破击战。部队以风卷残云之势,主动、突然地进攻,迅速攻歼了驻守在这两条交通线上的敌军,彻底摧毁了铁路、公路和许多敌军的据点。

当时,我们某医院有一个新组建的野战医务所,接收了300名破击战的伤员。所长是个新从后方调来的女同志,不太熟悉太行山根据地的情况,一时对于搞不到粮食,买不到油盐和蔬菜给伤员吃,很不满意。正在这时,师长来了,可是她并不认识。师长揭开锅盖,看到里面煮的是麦粥,转身问道:“你们所长呢?”年轻的女所长说:“我就是。”师长又问:“你们这个所成立多久了?”所长很不高兴地说:“才三天!粮食也找不到,油盐也买不来,院里一点也不考虑下面的困难······。”师长微笑着,好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轻声细语,向她解释着敌后战场的困难和克服困难的办法,说明了目前敌人的动向,指示她们今天夜晚必须向什么地方转移。最后说:“你还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们四科长,我告诉他帮你们解决。”他又转身对警卫员说:“去叫我们警卫连先做两锅饭,拿来给伤员吃!”师长走了,所长正猜想他是谁,几个伤员一齐围到所长跟前说:“刘师长对你说什么?”所长大吃一惊……夜里转移的时候,四科长帮地们解决了十几副担架,把重伤员抬起,轻伤员慢慢跟着走。天漆黑,山道崎岖。伤员们三个钟头才走出十几里路。所长知道敌人离这儿不远,正没办法的时候,听到前边隐隐传来了马蹄声。所长一面命令大家镇定,一面要护士长带几个人到前面去了解情况。不一会儿,护士长领来一个骑兵排长,他对所长说:“刘师长要我们骑兵连派30匹马来护送伤员,嘱咐我把马停在一里路以外,步行来接你们,免得惊动伤员······”走不动的伤员都骑上了马。黑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听到大家异口同声说:“看看,这真是咱的好师长呵!他任何时侯都知道战士们需要什么!”

以后,我在战役战斗的总结会上,又多次听师长说过:我们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和人民战争,是为人民改朝换代而战的。各级指挥员必须在战争中爱护战士和群众,竭力做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牛抵角”、“一冲主义”,都不是战术。战术是勇敢、智慧和战斗技术的结合。谁要认为拿刀弄杖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笨活路,那是开黄腔,根本不懂得战争。敌我双方都是手执武器、决心置对方于死地的人,除了战争性质的作用之外,指挥员没有高度政治责任感,没有绣花一样的组织功夫,一味不怕死,狗戴砂锅,乱冲一派,那是肯定要害死人的罗!我们一定要牢记,一个人从娘肚子里生出来,长到18岁,妈妈把他交给我们来革命,盼的是改朝换代,好日月,我们必须对他们负责呀……。

1942年,华北敌后各抗日根据地的斗争空前残酷。日寇对于晋冀豫地区的进攻,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为了振奋敌后抗日军民的战斗意志,坚定必胜的信心,作为我军政治思想工作和对敌政治攻势的组成部分,中央确定12月16日,在太行山一二九师驻地,为刘伯承师长庆祝50寿辰。

这是冬天的清晨,红日业已照上太行山的峰顶,气温依然奇冷。夏日昼夜欢笑的清漳河水,缄默寂寂,冰封如铁。高山深谷的空气吸进鼻腔,犹如冰柱刺入一般。由于昨夜霜霰齐降,赤条条的花椒树和胡桃树的枝丫上,亮晶晶的冰挂披了一层雪白的茸毛似的薄霜。我同《新华日报》的一位记者,急匆匆踏过冰封的清漳河,穿过晶莹的胡桃树林,朝刘伯承师长设在赤岸村农民家里的办公室走去。因为报纸确定要在师长寿辰那天发表他的略历和年谱,事先约好了这时去向他采访。我们内心充满着吉祥、幸福和喜悦,三步并作两步地走着。

迎接我们的参谋首先说:“首长非常尊重政治工作,你们来晚了。我们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顺口说:“事先约好的。”但是,当我们一迈进师长的办公室,仍然不自禁地立正、敬礼,郑重其事歉然说。我们迟到了!。

端坐桌边的刘师长,站起来招呼我们坐下,以长者风度说:“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重要的,有时胜败在于分秒之间。因此行动的时间一定要准确,腰来腿不来是无法致胜的。好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也要学点军事科学才好,否则当兵多年,老是穿着军装的学生仔,我就要作检讨啰。”他含笑把视线超越眼镜的框子,扫视我们之后说:“讲吧,你们要向我采访什么呢。”

“请首长谈一下自己的略历,报纸要在您的生日公布您的年谱,便于大家学习。”

“算了算了!师长忽地站了起来,挥手说:“你们都晓得,‘九路围攻’过后,我对你们那位记者说过,第一不准他写我。第二不准他写我是常胜军。因为是党委派我来当师长的,军队是党和人民的,我没有一兵一卒,一切成绩都是党和战士、群众的。缺点和错误才是我应负责的。另外,我还告诉他,常胜军是世界上没有的。军队只有多胜多败之分。不可能常胜。要说我们是常胜军,那不是事实。”

师长这一瓢冷水差点把我们给泼回去,犹豫一霎,我们说:“是给您庆祝50寿辰的嘛,这是我们的工作呀。”

“搞复杂了嘛,你们无事找事,要是早说要和我谈这些,我根本不答应你们来哩。去吧,去吧,不要这样搞,日本帝国主义还没有打倒,群众还没有翻身嘛!”

我们无可奈何,只好去请邓小平政委。政委说:“师长,我看您还是要讲啊。这是党的决定。没有年谱和略历咋个庆寿嘛!他们既然来啰,简要谈谈嘛,更详细的以后再说好不好?”

政委转身说:“你们谈,这也是工作。我还有别的事哩。”

政委走了。伯承师长沉默片刻说:“既然是党的决定,我无条件服从就是啰。我这个人,没得啥本事,是旧社会逼上梁山的。那时节国际国内,弱肉强食,满清王朝腐朽败落,丧权辱国,民不聊生,使人不得不立志仗剑拯民于水火,于是富国强兵之念应运而生。1912年投笔从戎,考入重庆蜀军政府将弁学堂,距今整整30年了。我是1926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回想起来,在此以前,我在川军打了不少的仗,流了不少的血,其中除开护国、护法之役,应该说是打‘烂仗’。1921年,宜昌兵变,湖北清川军制乱。我指挥熊克武所部第二混成旅,沿江东下寻歼吴佩孚的卢金山部一个团,又击溃其第十八混成旅一个旅……”我一听师长说到这儿,立刻想起了十年以前那个赶驴的脚夫,于是我不自觉地顺口说:“这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师长有些惊疑,待我说出原委,师长很感慨地说:“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已经20多年啰!郡一回我们还俘虏了如今的江苏省主席、国民党反共磨擦专家韩德勤。当时他在吴佩孚部下当司务长。他向我跪地求饶,免于一死。我对他说,你要走就走吧,哪个要杀你嘛!我若早知他现在这么坏,就不会当场放他了。大约就是我放走韩德勤的第二天,沙市日本领事也急急忙忙跑来见我,说了许多肉麻奉承的话。我当时就刮他的胡子说‘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家的事,勿须外国人来说长短。’他灰溜溜走了。谁能料到20后的今天,侵华日军要比那领事更坏呢!可见谁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卦先生。”他停下来,思考了一阵儿,好像是把30年枪林弹雨的经历,尽量浓缩、提炼一番,尔后说:“1916年,配合蔡松坡反袁护国军,在四川沪州棉花坡与袁军决战,我带川东护国军第四支队,攻克丰都城,截断长江交通,迟滞袁军增援,当时我才24岁,同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当我部攻克丰都城后,向江岸冲击时,有个士兵掉在后边,我回头喊他赶上来,一颗敌弹从我头顶射入,从右眼眶内飞出。士兵们都已冲上前去,我血流如注,当即昏倒。少顷起立,躯体失去了平衡,乃爬行转回城内。一位水烟店的学徒见我血流不止,把我扶入店内,抓一把水烟丝塞到伤口上,胡乱包扎一下,说是水烟可以止血r然后将我藏在店内,转身去了。不久,我在昏迷中感觉到浑身有如火燎一般热,用手擦去左眼上的淤血,看到屋子被轮船上敌人的炮弹击中燃烧起来,房顶上的木料正带着火苗往下坠落。我急忙使尽全身力气爬出店外,终因体力不支,没有多远,我就躺倒街心动弹不得了。

“过一会儿,船上敌人不再打炮了,枪声渐渐疏远。我估计是我军暂时撤离江岸,转到预定集结地点去了。忽然,街上有人吼叫:‘丘二’!来,来,来,快把这人拖到别处,莫要他凉在我的店门口哟!果然有人应声说。是啰,你大爷说咋个办就咋个办!这时我两只眼都看不见东西,也无力动弹,只听到成群的苍蝇在我耳边嗡嗡飞,争先恐后爬在我的眼睛上舐血,心里很是紧张,生怕‘丘二’把我拖出城去随便扔掉,那就非死不可了。这时那‘丘二’已经来到我跟前,他写伸手拉我,我便把我身上仅有的三块银元往他手里塞,心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只要接过我的钱,总得手下留情。不料那‘丘二’是个好心肠的青年,他推开我的手说‘你要咋个嘛?’我说实在是身上只有这三元钱,请你帮帮忙,送我到某某场好不好?(即我预定的部队集合地)那丘二不由分说把我背起就走,一直走出丰都城,他才开腔说,‘没来头,打北洋军的是好人,我晓得,咋个能要你的钱哩?’这时候,我真说不出多么感激他,我想看看他,眼睛睁不开。我问他的姓名,他也不肯说。约摸出城走了三、五里路,迎面突然响起了枪声。丘二赶紧把我放在地上,蹲下来。很快有一群人到了跟前,只听他们中间有人说‘这不是那个刘队长吗?你把他往哪儿背?’我摸不清底细,不开腔。丘二说‘他要我把他送到某某场。’听起来总有五、六个人乱乱糟糟地说,‘我们晓得,你转去吧。你这样背他走,撞到北军,不整死他才怪哩!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丘二的声音了。只觉得这群人好像用一件很大的皮袍子,把我没头没脑包起来,捆成包裹,然后用竹竿把我抬起走了。几个钟头过后,他们把我放在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正盘算着吉凶,判断着这是些什么人,是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有人把我解开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到了我预先规定的部队集合地,士兵们已经在这儿集合了。我问是谁把我抬来的?他们也说不清。以后我就在群众的精心掩护、照料下,潜回重庆去治眼睛。”

师长简练、生动地澄清了多年以来有关他的眼睛的各种传说,轻轻吁了一口气,停了片刻说:“这期间,我常常感觉到,背我出丰都城的丘二,送我到集合地而又不留姓名的人们,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送我潜回重庆就医的群众,就好像是一支比攻打丰都城的四支队更强大的队伍。我开始朦朦胧胧地触摸到了在战争中比枪炮威力更大的东西,是人和人心的背向。只要你是为人民大众的切身利益而战,战争夺去你一只眼睛,群众会给你千万只眼睛;夺去你一只手,群众会给你千万只手!这感觉,使我更加坚定了继续干军事工作的信心。为此我决心保护我的脑神经。在重庆,那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阿大夫给我摘除破碎的右眼珠时,我坚决不准他使用麻醉药,局部麻醉我也不同意。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人不用麻药做这样的手术。即使我敢做你也受不了……’我说‘阿大夫,敢不敢做是你的胆量问题,受了受不了,是我的忍耐问题,我们俩人比比好不好?你们西方人忍受不了,我们水深火热的中国人未必就忍受不了!做吧,不怕!’我用这样的激将法,把他推上了手术台。一个多钟头的手术,我全身出冷汗,咬碎了手帕不出声。我感觉到阿大夫的手一直在发抖。事后他在一次宴会上对别人说刘某简直不是军人,是军神!他没见过能有这样忍耐力的人。当时,我心想你们洋人,怎么能懂得我在今后事业中需要战胜的艰难困苦要比这更多,更重呢?此后,我加紧锻炼,让一只眼睛能当两只眼睛用。这就是我在丰都之战中的得与失。总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有他坚定不移的意志。……”

不知不觉,天时已经不早丁。刘师长微笑着说:“就谈这些好不好?一句话,我也是从旧中国来的,出污泥而不染是不容易的。我也没有改造好,没有为人民做多少年,愿和同志们共同努力,做个好党员。说实在的,我的真正生日已经过去十几天了,政治委员说这也是党的工作,那就不必管是哪一天啰。”

于是,1942年12月16日,太行山上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一二九师宾客如云,函电如雪。十八集团军总部彭德怀副总司令,罗瑞卿主任,滕代远参谋长,以及晋冀豫边区政府和各个区党委的领导同志,都参加了庆寿大会,发表了热情的祝词,高度赞扬了抗战五年来,刘伯承师长率一二九师,深入敌后的辉煌战绩,激励全师指战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取两年打败日本帝国主义。

这一天,延安《解放日报》公布了中国共产党中央为“转战千里,威震幽燕”的刘伯承将军祝贺五十寿辰的消息。同时,华北敌后太行山的八路军一二九师《战场报》和《新华日报》华北版公布了刘伯承将军的年谱和略历,及其本人的题词:“勉作布尔塞维克必需永远与群众站在一起。”还有邓小平政委、蔡树藩主任等许多领导同志的祝贺诗文。

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清漳河畔,从早到晚人山人海,欢声震天,军民一体,纵情高歌。衷心祝贺统帅兼士兵的刘伯承将军健康、长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邓小平政治委员的祝贺文说:“爱国家,热爱人民,热爱自己的党,是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具备的品质,我们的伯承同志,不仅具备这些品质,而且把生平的精力献给了国家人民和自己的党。在三十年的革命生活中,他忘记了个人的生死、荣辱和健康,没有一天停止过工作。他常常担任着最艰苦、最危险的革命工作,而每次都是排除万难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为国家和人民的解放事业,负伤达九处之多,……在整个革命过程中,树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我同伯承同志生活在一块,工作在一块。我们之间感情是很融洽的,工作关系是非常协调的。我们偶尔也有争论,但从来没有哪个固执己见。哪个意见比较对,就一致做法。

“伯承同志对于自己的使命,是兢兢业业以求实现的。……他对上级命令和指示,从未粗枝大叶,总是读了又读,研究了又研究,力求适应于自己的工作环境而加以实现,在实行中,且时时注意检查,务使贯彻彻底。

“伯承同志热爱我们的同胞,每闻敌人奸掳烧杀的罪行,必愤慨形于颜色。听到敌人抓壮丁,便马上写出保护壮丁的指示;听到敌人抢粮食,马上考虑保护民食的办法;听到敌人烧房子,马上提倡挖窑洞,解决人民居住问题;听到有同志不关心群众利益,便马上打电话或电报加以责备。……

“伯承同志热爱自己的同志,对干部总是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期其进步。……甚至发现同志写错一个字,也要帮助改正。在他感召下得到转变和发展的干部,何止万千。

“伯承同志是勤读不倦的模范,他不但重视理论的研究,尤其重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他常常指导同志们向下层,向群众学习。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这一天,朱德总司令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祝刘师长五十寿辰》,文中写到“……护国护法两役,伯承同志虽然尚为青年军人,但已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成为川中名将。……在红军万里长征中,伯承同志指挥五军团,有时先遣,有时殿后,所负责任,无不完成,尤以强渡乌江、金沙江、大渡河诸役为著,更表现了坚苦卓绝,坚决执行命令的精神和军事奇才。……而且在军事理论上造诣很深,创造很多。具有仁、信、智、勇、严的军人品质,有古名将风,为国家不可多得的将材……”总司令并挥笔题诗,遥祝伯承将军五十寿辰,曰:“戎马生涯五十年,凭歼日寇镇幽燕;将军猿臂依然健,还我山河任仔肩。”

这一天,中央军委参谋长叶剑英也从延安发来祝寿诗两首:

(一)“太行游击费纠缠,撑持平辽半璧天;遍体弹痕余只眼,寿君高唱凯歌还。”

(二)“细柳营中寂不华,枪垣炮墙即吾家;将军五十人称健,斩得倭酋不自夸。”

这一天,还有林伯渠、吴玉章、陈毅等许多领导同志寄来了真挚、热情的祝贺诗文。可是,最后刘伯承师长谨慎地走上讲台,向大家深致谢意之后说:

“我自己的一生,,如果说有一点成就,那是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所给的。离开党,我这样的人,都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因此,我愿在党的领导下,做毛主席的小学生,为中国人民尽力。如果我一旦死了,能在我的墓碑上题‘中国布尔塞维克刘伯承之墓’12个大字,那就是我最大的光荣。”

这一天,在太行山的层峦叠嶂之中,在军民们无比地欢快中过去了。可是我们根据地周围的敌人,乃至日寇华北派遣军的头子们,却坐卧不安地紧张起来,因为他们实在摸不透刘伯承将军手中的刺刀,将在哪一个清晨或黄昏,突然指上他们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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