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援朝
1938年7月,两个月前在山西晋城组建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晋冀豫边区太行山剧团”正驻扎在屯留县东古村。剧团命名的寓意,是像太行山一样雄伟坚强,永远和太行山军民在一起,战斗在太行山上,团结抗日,争取最后胜利。我的父亲阮章竞先生被朱瑞将军任命为太行山剧团的政治和艺术指导员。这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武汉的信件,是老师冼星海先生寄来的歌咏作品《中国的孩子》《我们歌唱祖国》,以及与桂涛声先生合作的歌曲《在太行山上》。

八路军总部太行山剧团团长阮章竞(1914年1月~2000年1月),广东中山人。
半年前的1937年12月26日,星海先生在汉口火车站,送自己的学生阮章竞加入到桂涛声先生为首的投笔从戎小队中,他们的目的地是华北前线。父亲是在上海一个指挥训练班上与星海先生相识的。先生听这个青年的嗓音出众,课后便招呼父亲近前说话。一听口音,竟是珠江西岸的同乡。父亲乍着胆子提出,能不能到家里接受教诲时,先生居然一口答应了。于是父亲成了星海先生的入门弟子。父亲回忆说,“我是在中国民族最紧急的,最危险的时候,认识先生的。他对我的关怀和教诲,海枯石烂,我永远不会忘怀!”淞沪抗战爆发前的两年时间里,星海先生给了父亲音乐启蒙,带他踏入艺术之门。1937年12月南京沦陷,23岁的父亲面对日寇屠城掠地的嚣张气焰,悲愤交集血脉喷张。他决心以血报国,请星海先生帮助他找一条上阵杀倭的路。恰好桂涛声先生正要北上,于是就有了汉口车站的的送别。星海先生见学生衣衫单薄,脱下自己的呢子大衣为他披上,相约光复之日再见。师生二人都没有料到,这竟是他们的永别!

1937年12月25日在武汉召开的全国歌咏协会筹备会合影,后排左一冼星海,中排左四阮章竞,前排右一夏之秋。

《在太行山上》词作者桂涛声(1901年3月~1982年12月),云南曲靖人。
桂涛声先生大革命时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四一二白色恐怖后与党失去联系。那时他作词的歌曲《歌八百壮士》,正激励着全民族的抗日热情。这首歌颂扬的是在淞沪会战中,坚守在闸北四行仓库的英雄官兵——谢晋元副团长和他率领的第五二四团第一营官兵411人。
“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飘荡……”
这首歌由夏之秋作曲,周晓燕首唱。在南京失陷后笼罩失败颓唐气氛的国统区,大大振奋和鼓舞了人民的斗志,成为一代人永久的记忆。
桂涛声带着父亲和另外两位年轻人由郑州到博爱,继而沿着古老八陉之一的太行陉,登上了雄浑壮阔号称“与天为党”的南太行。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到了山腰,正值清晨,旭日东升,回头眺望,只见远处有一条黄色的带子漂浮在苍茫的天际,它便是中华民族的母亲之河——黄河。我曾多少次呼唤,多少次在梦中渴望一谒的黄河,壮丽而凄凉。”歌中开头的名句“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的意境,是否同时也在涛声先生的脑海中灵光乍现了呢?
太行陉起于泽州,止于沁阳,自古就是从上党高地进入华北平原的战略要道。日寇侵入华北,层峦叠嶂的太行山成为抗日力量的依托,进可攻退可守。那时的太南重镇晋城、陵川聚集着国共两党与阎锡山的多路抗日力量,桂涛声先生名声赫赫,被任命为十三军游击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三个年轻人便是他的下属。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经历了各种势力争夺较量,但风云主向还是全民族抗日的同仇敌忾。“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动人场景,正在太南,在华北,在中华大地涌现。
6月下旬,桂涛声先生回到武汉,富有鼓动性、战斗性的抗日歌曲《在太行山上》的歌词已酝酿成熟。南太行赭红色绝壁从华北平原拔地而起的雄姿,以及萦绕其间决死抵抗的汹涌民情,通过他滚烫的歌词,如同狼烟烽火,瞬间点燃了冼星海先生的澎湃激情。武昌昙华林国民革命军政治部第三厅驻地,在借来的一架钢琴上,歌词插上了音乐的翅膀。7月7日,汉口抗战周年纪念日宣传周歌咏大会上,歌曲《在太行山上》由张曙、林路、赵其海等歌唱家首演面世,一飞冲天。现场群众听得热血沸腾,大声喝彩,要求返场再唱。一首战歌就这样开始回荡在神州大地。

此时,拿到歌谱的父亲,被歌曲深深震撼,怀着亲传弟子对两位老师的由衷敬意,立刻在太行山剧团教唱排练,8月就编入了剧团的演出节目单。演出后,父亲常常会应观众的要求,现场教唱这首每个八路军战士听了都想马上学会的歌曲。八路军总部政治部黄镇将军的夫人朱霖阿姨跟我说:“我对你爸爸印象最深的是,他人瘦瘦的,穿一身灰色八路军装,站在台上指挥全场合唱红日照遍了东方!”此情此景,父亲心中一定想着当年冼星海先生教指挥,教唱救亡歌曲的时候所说:“要表现出人民抗日救亡的强烈要求,要表现出战斗意志,坚强决心和必胜信念。要悲壮,要粗犷,要豪迈,要有力量,不要有矫揉造作的东西,要朴素,不要花花哨哨。要善于把整个歌咏队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形成一股冲刺的力量。”父亲回忆说,“我感到先生就是这样,把整个听众、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民族拥抱在怀里,代表他们,把他们的心声和愿望,变为音乐还给人民。”

抗战时期写在黄崖洞石壁上的《在太行山上》歌词,经过87年的风化,还依稀可辨:……在太行山…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敌人从哪里…哪里(灭亡!)
当时八路军129师根据毛主席创建以太行山为依托的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指示,抽调干部,下放连队,组织了许多工作团和游击支队,分散到太行山区的各地发动群众。晋东南和冀西的几百万人民起来了,工人、农民和青年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参加抗日武装。值此根据地初创时刻,八路军总部和晋冀豫区党委命令剧团开展一次纵跨中太行的巡回演出。路线是:沿着太行山主峰北上,然后下东麓,再返主峰到西麓。就这样,10月,太行山剧团从屯留县东古村出发,历时三个月,行程二千五百里,到了襄垣、武乡、邢台、元氏、昔阳、和顺等十一个县、三十多个县城和乡镇以及驻军演出,《在太行山上》这首战歌也就唱遍,教遍了华北敌后根据地。晋冀豫区党委非常关心这次流动演出,特地派了一个班做随团保卫和通信联络工作。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在赞皇、高邑间,离日军据点20华里处,为我军前沿部队举行慰问演出时,部队向平汉铁路方向派出监视哨,保护我们安全演出。与敌近在咫尺,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的肃杀秋夜星光下,金鼓齐鸣,纵情高唱《在太行山上》,将士振奋,群情振奋。我们深深感受到战斗的欢乐。”
这次大流动,是太行山剧团第一次长途行军。一边行军一边演出,每到一地,放下行李包就四处向老乡借搭舞台的东西,演出结束后又连夜行军。敌人围攻时,很多县城和乡镇都被烧平了,剧团演出还得到山窝窝里招呼观众。两盏大汽灯一亮,红光映到沟沟洼洼,群众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哨子一响,幕帘拉开,前女后男,站得整整齐齐一台子。群众议论:八路军还有这样好嗓音的人,唱《义勇军进行曲》真够有劲头,歌声钻进周围山里又返回时,还在前进进呢!当高歌《在太行山上》时,那洪亮的声音、磅礴的气势,亲切的歌词,把大家的心都扣住了。

阮章竞国画:南太行祖师顶

阮章竞油画棒画:五台山豆村道上
1938年11月3日冼星海抵达延安时,他的音乐早已先期到达。无论在当晚的鲁艺欢迎晚会,隔日的戏剧演出还是几天后的大礼堂开会,他和夫人钱韵玲总被齐声要求“来一次‘全面抗战’的《在太行山上》!”全面抗战即夫妻合唱,这是当年延安的趣语。而且每次开会前,都要请星海先生上台指挥全场合唱,曲目必有《在太行山上》。星海先生1940年离开延安,赴苏联公干的沿途,在西安,在新疆。在莫斯科,都听到这首歌的传唱,无远弗届。太行山,是英雄的山,是抗日烽火中的铜墙铁壁,在延安人心中,这首歌的艺术形象,就是共产党,就是八路军,无论当年还是现在,直到永远,她都是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最伟大的音乐标志。
父亲多年后曾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名作《在太行山上》,像晨光旭日,照耀着太行山,温暖着每个战斗中的军民的心,引起的共鸣,像群山回声,长期在烽火中回荡着。事实上到现在仍然在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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