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火
我父亲李新农1943年曾任八路军太南办事处主任,在太行四分区从事情报和统战工作。抗战爆发以来,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根据地有了很大发展,党的秘密地下交通线已扩展到所有的敌占区域。在这个时期,父亲有一次十分惊险的经历,曾多次给我讲起。建党百年之际,我从记忆中调出写下来,以纪念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战争,纪念我们的革命前辈。
1945年4月到6月初,党在延安召开了的第七次代表大会。大会结束后,父亲接到上级交给的任务,秘密到日军占领的北平,向北平地下党组织传达毛主席在七大作的报告《论联合政府》。
父亲化装成一个大商人,离开了太行根据地,取道安阳,辗转登上去北平的火车。组织安排父亲坐二等车厢,同行的另一位同志(交通员)小陈坐三等车厢,两个车厢相连,距离不远。
按地下工作规定,父亲和小陈应装作不认识,各走各的路。但父亲一直注意着小陈那边,预防出现特殊情况,两边好互相照应。火车过了保定,父亲忽然听到那边车厢有人争吵,父亲起身装作上厕所,探头一看,发现小陈和列车上的伪路警在争吵,又有好几个人围在旁边劝架。任务在身,肯定不应节外生枝同伪路警纠缠,父亲因此非常担心。又看到那边劝架的人面色都很紧张,心知肯定出事了,立刻决定为避免暴露不过去了,开始按另一套预案行事。
父亲回到座位上,注意到争吵的声音淡下去了,恢复了正常,没有看到那个伪路警带着日本鬼子冲过去抓人。然而,情况不明朗,仍需密切注意,不能贸然过去问个究竟。父亲开始把刚才的情况以及对下一步的影响仔仔细细想一遍,以防患于未然。
正在想着,突然看到一个人出现在车厢另一头。这人戴个大沿草帽,穿一件白褂子,粗布蓝裤子,高高挽着裤腿,脚穿草鞋,黑黝黝的皮肤,典型的华北农家打扮。要是出现在山野田间,普通到没人会多看一眼。但是,这个人对我父亲来说太熟了,他叫××××(可惜我忘记名字了),是日本华北驻防军情报部门的大特务头子,中国人民、共产党、八路军的死敌,父亲的老对手。此人是个中国通,经常以普通老百姓的装束混迹于中国人之中,刺探情报,破坏我地下组织,抓捕我方人员,几年来不知有多少抗日志士丧命在他的手上。近年随着我党我军力量发展壮大,日军成了强弩之末,逐渐被我军压缩到城市周围,正倾尽一切力量,拼命同我军争夺交通线。鬼子特务机关采用“宁可错抓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盘查策略,妄图切断我党的地下联络网。这个老鬼子阴险狡诈,能够一眼识别来自我根据地和敌占区的人员,加上已经不再信任伪军政人员,所以经常亲自到火车上巡查。他看谁不顺眼,当时不动声色,然后秘密通知特务,等目标下车时才实施抓捕。这次,他一排一排地观察着乘客,慢慢走过来了。
父亲立即警惕起来,头脑高速旋转,分析眼下的情况:这个老鬼子这身打扮,是为了在三等车厢活动方便,不引人注意;但二等车厢都是穿着讲究的有钱人(小一半是日本人),他这样子明显异类,那为什么一反常态到二等车厢来了?是冲着我来的么?细细一想,不像。他从那头来,伪警察却没有从这边过去过;鬼子要是得到报告,一定会火急火燎地穿过这里直扑三等车厢;现在他不紧不慢,说明他没有具体目标,我们还没有暴露。那为什么他不惜引人注意出现在二等车厢呢?想必是因为八路的活动大幅增加,搅得他们不得不层层加码,严密封锁;过去他不用巡查二等车厢,现在则不敢漏过二等车厢。当然,这个车厢的日本人并不是他的目标对象,他的巡查重点仍然是后面的7~8节三等车厢。现在火车过了保定,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怎么对付这个老鬼子呢?第一,不能干等着他搜查,万一让他起疑扣下,耽误了任务可不行。第二,也不能让他从从容容搜查下面车厢,最好拖他几分钟,造成时间紧张,打乱他的计划,同时让小陈那边有个防备……突然,父亲心生一计。
父亲看了一眼车厢里,老鬼子已走到一半的位置。远处的乘客都如同刚才一样,没有人注意这个家伙。旁座的乘客中有几个是日本商人和医生,他们仍在继续自己的交谈。父亲用余光盯着老鬼子的动静。就在他的目光转向我父亲这个方向的一霎那,父亲站起来,欠了欠身,脸上堆着微笑,用日语冲他说:“××君,别来无恙!”老鬼子看到有人问候,立刻下意识也欠了欠身,用日语回敬了一句问候。旁人听了,自然认为他们是熟人,正常打招呼。老鬼子这边则是搜索记忆,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哪?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父亲问候的同时,周围前后座的日本人立刻中断了谈话,××君这个名字他们都听清楚了,这可是个大人物呀!决不能失礼!于是他们也都争先恐后站起来,依次冲着这个中国老农模样的人,发出问候,有的还顺带介绍自己并递送名片,距离他近的一个人甚至还伸手要握手。面对这种情况日本人只能忙不迭地回敬问候,每一个人可能都不认识,但决不能失礼,脸上必须堆上熟识的微笑。老鬼子不能免俗,也顾不得场面怪异,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围着一个老农民点头哈腰。这时,半个车厢的人都注意到这边的热闹了,都伸头朝这边看,只是不懂日语的闹不清怎么回事,而其他日本人则想:刚才我怎么没看见,是不是失礼了。很快,老鬼子也定神了,心想我在日本人圈里耽搁算什么事,这马上到北平了,正式巡查还没开始呢。只见他赶紧作了个手势,让大家坐下,匆匆上三等车厢去了。父亲之所以敢于跟老鬼子直面斡旋,是因为掌握了日本人的三个特点:地道的日语发音,打招呼的欠身角度,脸上堆笑的恰如其分。这三个点做到位才算“日本通”,扮装日本人才能不露破绽。
不久火车到了北平,父亲出站后看到小陈低着头走出车站,似乎没有别的变化。当晚父亲住在工作人员张同志家里,把路上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需要赶快弄清情况,连夜出去了。第二天他回来报告说坏了事,小陈带的七大文件被敌人搜了去,幸好人未出事。后来经过了解,才知道是小陈年轻气盛,出言挖苦了“黑狗”伪路警,使之恼羞成怒,叫起真来。结果“黑狗”硬行搜身,搜出小陈密藏在布鞋底里的文件,这文件是太行几位女同志花费了几天几夜用蝇头小楷抄在绵纸上的《论联合政府》全文。幸好当时车厢没有鬼子和特务,周围旅客帮忙劝解开脱,小陈又拿出身上全部100多元伪币,伪路警就坡下驴,烧了文件作罢了。当时这事要是发生的晚一点,叫老鬼子巡查赶上,小陈也许就出不了站了,甚至还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
险关得以度过,但文件没有了。幸亏父亲出发前,曾在党校反复学习了两个星期,《论联合政府》基本大意都已记住,最终靠背诵完成了向北京地下党传达七大文件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