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久昕:我的父亲滕代远

铁道兵文化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快40年了。每当我看到他老人家的照片,与家人谈起关于他的点滴往事,一种无限缅怀他老人家的心情便叩击着我的心扉,久久难以平静。

刘和刚-父亲 (Live).mp34:11

来自铁道兵文化

1952年11月2日,毛泽东在滕代远(左一)陪同下视察黄河铁路桥时,与郑州铁路局桥梁工程师刘鸿钧交谈

1968年春,我在北京灯市口中学上学,因为视力不合格,参军没有被选上。我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后,决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报名去内蒙古牧区插队当知青放羊。不久,学校发来登记表,我填完后请父亲审阅,他戴上眼镜拿起毛笔在家长意见栏内写下“完全同意、坚决支持”八个字。我写信告诉了在部队工作的几个哥哥,他们也一致支持我的想法。没过多久,二哥、三哥分别从部队请假回来,专门为我送行。四哥因部队执行任务不能请假,也发来电报表示支持。

1968年8月,滕代远夫妇及全家欢送小儿子滕久昕(右一)去内蒙古插队。

那段时间,我整日忙于准备行装,父亲特地将他打仗时缴获的一条日本军毯让我带上,以抵御边疆冬季的寒冷。母亲怕我没有生活经验,不会拆洗被子,戴上老花镜伏在乒乓球案子上,手把手教我怎样拿针、怎样缝被子。父亲对母亲说:“孩子现在离开我们是早了点,但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永远把孩子拴在自己身边。他们响应号召去建设边疆,我们应该支持。当年我们参加革命也是这个年龄嘛。”

我用平时积攒下的零花钱买了许多信封和邮票,事先用胶水将邮票粘到信封上。父亲问我做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头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条件又艰苦,要是想家了写信时方便些。”父亲听后爽朗地笑了,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到了边疆,要团结当地人民群众,多向少数民族同志学习,不要老想家啊。”

向内蒙古大草原进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告别生活了16年的北京,告别了学校、老师,告别了亲人,我与北京各个学校的800多名自愿奔赴边疆的同学,同乘一列火车准备出发。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都去永定门火车站为我送行。

滕代远和林一

记得那天天气很热,怕孩子们舍不得家长,影响火车开动,车站规定不让送行的家长进站,彼此只能在进站口告别,只有持车票的同学才可以进站。曾担任铁道部部长、时为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父亲和时任北京铁路局党委书记的母亲,也被挡在车站外面,焦急地站在混乱的人群中不知所措。家长们急切地向车站负责人交涉,我们也选出代表向站方提出抗议。经过协商,家长们最后才得以进入车站,与奔赴边疆插队的子女们话别。我站在父亲面前,再次向他表示决心。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又是第一次离开他到遥远的边疆,父亲很不放心。我看得出,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眼泪流出。车厢内外到处是一片压抑的哭声,连火车开动的铃声都听不到了……

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插队的日子里,父母亲经常来信,勉励我在草原上扎根,好好经受锻炼。父亲在信中教育我:“要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不要让别人看出你是干部子弟,要在艰苦朴素上成为标兵。”我也经常给家里写信,汇报我的工作生活和思想状况,父母看后非常高兴。

1970年,我来到人民军队这所大学校,成为一名光荣的铁道兵。部队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新鲜有趣,我和战友们日复一日地开山洞、铺铁轨、架桥梁,为祖国的三线建设贡献力量。

参军不久,一次因为工作需要,部队首长让我去北京密云出差。阔别多时的北京令我魂牵梦萦,但我更思念家中的亲人。回到家里一看,只有几位工作人员在,父母因为林彪的“一号命令”,服从战备需要已疏散到广东去了。一些在京工作的老同学听说我回来了,便跑来与我叙旧,还在一块儿吃了顿饭。临返部队前,我也在莫斯科餐厅回请了他们。吃饭的开销比较大,还借了出差公款60元钱,当时我认为事情办得很周到。有一次,我在信中无意间将此事告诉了在广东从化的父亲,他知道后非常生气,马上写信批评我说:“干部子弟应养成艰苦朴素的作风,吃苦耐劳的习惯。这不是一般生活作风问题,而是思想觉悟问题,甚至是政治水平高低的问题。”不就是吃一顿饭嘛,何必这样上纲上线!接到信后,我的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父母除了写信帮助我提高认识外,还告诉几位哥哥,同时也写信告诉了部队的领导,大家一起来帮助我认识讲排场、摆阔气的坏处。父亲还寄来60元钱让我把公家的钱还上。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学习《雷锋日记》,对照反思自己的言行,对这件事有了初步认识,还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寄给在广东的父母。他们看后都很高兴,记得母亲来信说:“……你爸爸阅后在信上批了一个很大的‘好’字,希望你以更大的进步迎接19岁的生日。”

1970年4月25日,滕代远和久昕在广东从化

1973年6月,因北京修建地下铁道,我所在的部队整编后,将我从湖北郧阳调回北京。部队首长知道父亲身体不好,身边没有一个孩子,我又是最小的儿子,特意给我几天假回家看看。那天回到家,父亲见到我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望着父亲清瘦的面庞,心情难以平静。他老人家的头发白了,精神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父亲问我什么时候去新单位报到,我说:“部队首长给了几天假,在家休息两天就去报到。”父亲不同意,他说:“可不能伸手向组织要照顾,也不要休什么假,一天也不要,半天都不要!你要听我的话。”我按照他的要求第二天就去新单位报到了。

一天星期六,部队集中进行学习,我正在班里和战友们一起学习时,通信员叫我去连部一下。一进连部,只见父亲的警卫秘书杨新国和部队指导员谈话。我感到很惊奇,忙问什么事情。杨秘书笑着说:“首长想你了,来工地看看你。”“在哪儿呢?”我问。“就在外面车子里。”杨秘书说。我向指导员请了假,回到宿舍换了军装,急忙赶到院子外边,老远就看见父亲坐的红旗牌轿车停在院墙外,司机和警卫员站在车外。我钻进轿车见到父亲,忙说:“爸爸,您怎么来啦?”父亲也很激动地说:“你妈妈又出差啦!我想你啊。”“走吧,我和您回家。”父亲说:“向连队请假了吗?”我说:“放心吧,我请假了。”

坐在车上,我心里很难受。父亲已经69岁了,身边除了母亲,就是工作人员。母亲在铁路局工作很忙,经常到下属单位出差。父亲一定感到很寂寞,才做出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回到家,他详细地询问我现在的学习和工作情况,部队的教育和施工情况,干部战士的思想情况。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向他全部道出,父亲听了感到很满意。第二天早饭后,他郑重地对我说:“你回去吧,好好工作。”我虽然感到不理解,也不情愿,但这毕竟是父亲的话,必须照办。

1973年8月24日至28日,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会后,大会秘书处送来十大新闻照片一套,其中有毛主席主持大会的照片,还有其他领导人在主席台上的照片。

记得那天是星期六,父亲请工作人员买来三个镜框,他把我叫到身边,要我帮助他把照片装入镜框,挂上墙。父亲戴上眼镜仔细对比,亲自挑选两张毛主席的照片。我站在椅子上,举起镜框向墙上挂,父亲站在后面指挥。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两幅毛主席的照片被挂在了办公室墙上。

1959年10月,共和国华诞十周年,五十五岁的滕代远,照于北京住宅楼阳台上

我回头一看,发现桌子上还剩下一个镜框,就伸手从其余的照片中挑出一张有毛主席、周总理,以及王洪文在大会主席台上的照片。我问:“这张不是也挺好吗?”父亲摇摇头说:“不行!要挂就挂毛主席的,太多了不好。”我又出主意:“要不把这张放到会客室茶几的玻璃板下面?”父亲还是表示反对,他不理解地说:“王洪文入党才几天,就作修改党章的报告?”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赶紧收拾起桌子上剩余的照片。

对于我犯的错误,父亲并非每次都能原谅,有时他发起脾气来还真让我紧张半天。

记得是在1973年9月,中共十大刚刚结束,父亲再次当选为中央委员。我在离北京市区约30公里远的昌平参加铁道兵教导队集训。因为训练紧张,考核课目比较多,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请了假,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到城里,见到父亲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一晃就到了星期日下午。按照规定,我必须在周日晚饭点名前归队,否则就违反了军纪。万般无奈之下,我向卜站稳秘书求助,想用父亲的汽车送我一趟。工作人员知道我的难处,决定请司机李开志送我归队。为了不让父亲知道,汽车停在了大门外面。

这是我头一次因私事使用父亲的专车,不承想还是让父亲知道了,他严厉地批评了身边的工作人员。不久我再次回家时,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一边,口气相当严厉:“你胆子真不小,竟敢坐我的车!”他还说:“干部子弟不允许有优越感,你把我的话全忘了吗?”望着父亲严肃的面孔,我紧张得手心直出冷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马上钻进去躲一下才好。我知道自己错了,赶忙向他承认了错误。“你给我听清楚,以后不许坐我的车!”父亲以这句话结束了批评。我回答“是”,然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不仅对我如此,几个哥哥从部队探亲回家,从来都是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有时东西带多了,也是我骑自行车去车站接他们,从未因私事用过父亲的汽车。

在工作之余,我喜欢翻看以前的日记,它们会带我回到幸福的从前。我在1974年9月29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该吃早饭了,我兴致勃勃地坐到餐桌旁。快到国庆节啦,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可是父亲却夹给我一个小窝头,真有些扫兴。在连队就经常吃窝头,好不容易回趟家,总该改善一下,怎么还吃窝头?我向父亲摇摇头,母亲也在一边劝我不要吃了。可是父亲不答应,坚持让我吃。没有办法,我只好勉强吃了下去。”

1974年11月中旬,父亲患肺炎病重住进了位于东单的北京医院。尽管从各方面进行了积极的治疗,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父亲以顽强的意志与疾病抗争。为了让我在部队安心工作,他始终不让身边工作人员将住院的消息告诉我。当时,几个哥哥都不在身边,唯独我一个人从湖北调回北京一年多时间。我们部队承担着北京地下铁道施工的繁重任务,我平时也很少回家看他。

我意识到父亲身边不能没有亲人的照顾,于是向部队首长请了假,急急忙忙赶到北京医院。

我推开病房的门,见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我上前一步,立正向他敬了一个军礼,他略显惊奇地望着我,头在慢慢地摇动。我端详着他憔悴的面容,脸色略显苍白,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了,说话吐字不清晰,语言表达也很困难。见到父亲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在医院治疗期间,父亲经常让我陪他在走廊里散步。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看着70岁的老父亲心力交瘁的样子,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可他自己全然不顾,经常听广播、看电视,文件一送来就立刻让我读给他听。他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觉悟,时刻关注着党和国家发生的事情。只要有空,父亲就叫我去帮助医护人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我经常去帮助医护人员做事,例如从电梯里装卸氧气瓶,刷洗厕所和浴盆,擦地板,收拾被褥,帮助护士粘药袋、搓棉签,还有煎中药、打开水、退送餐具等。看到有事要做,父亲只要用手中的拐杖一指,我就马上过去帮忙。后来慢慢习惯了,不用他的拐杖指,我也能主动找活干。父亲看到后,自然十分高兴。

11月30日,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日子。

那天下午,父亲与前来看望他的一位老同志宋一平兴奋地谈了两个多小时,茶几上的白纸写满了铅笔字,有人名,还有地名,我在旁边听着也入了神。

晚上下班后,母亲来医院看望父亲。父亲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大概还在讲着下午的事情,可惜的是,我们却无法听懂他的意思。后来,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反复写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字,我们也看不懂。母亲劝他不要着急,慢慢写。突然啪的一声,铅笔尖折断了,我急忙换上另一支铅笔,重新翻过一张纸,请他把字写大一些。父亲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不再着急了。铅笔下显出的字让我们看清楚了一些,原来是“服务”两个字。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正是父亲对我们的一贯要求和希望啊!我用双手捧起这张纸,虽然很轻,但上面的“服务”二字重如千钧。父亲是在嘱咐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凝视着这两个字,向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轻声对他说:“我们会这样做的,你放心吧!”父亲也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抬起头用眼睛看着我。老人家的眼眶湿润了,我的目光又一次被泪水挡住了。

12月1日9时15分,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70岁。父亲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走得这样坦然又这样匆忙。

就在两天前,1974年11月29日,父亲的战友彭德怀元帅也在北京三0一医院去世。平江起义的两位著名领导人几乎是同时离世,这不禁让我们一想起来就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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