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渥远保卫总部

张宏伟

父亲戎马一生,功勋卓著。左眼被弹片打瞎,右臂被打断,右腿中弹,遍体弹痕余只眼,是一等残废军人。在他军旅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掩护八路军总部突围。这一彪炳史册的战功已记载在军事科学院出版的《中国军事百科全书》军事历史卷“漆远渥”栏目中。

1942年,华北日军对抗日根据地的扫荡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动辄用兵数万,持续两三个月。所用战术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什么“铁脚闪击”,“抉剔战术”、“铁壁合围”、“蘑菇战术”、“马蹄形堡垒线”、“鱼鳞式包围阵”。对根据地实行灭绝人性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还制定了以捕获暗杀我八路军首长,摧毁八路军首脑机关的C号作战计划,妄图施行“奇袭捕获”消灭总部,活捉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日军搜集了各式便衣,印制了彭德怀、左权、罗瑞卿、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等人的照片和简历发给日军挺进队和特工队员。

八路军总部,是抗日武装力量的统帅部和首脑机关,指挥着广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它本身除了一个警卫连外,却再没有一兵一卒。相反,还拖着一个庞大的尾巴:除总部机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以外,它还携带着各种物资、上千匹牲口和各类后勤人员。同时,跟它一起行动的还有北方局党校教职员工、学员、新华社记者、银行干部等等。这一万多人马,全部由非战斗人员组成,平时行动起来尚且困难,更何况面对凶残的日军几个师团二、三万人的围攻!

1942年5月25日拂晓,八路军总部被日军合围于山西辽县(今左权县)太行山南爻铺一带。总部及直属队一万多人马,拥挤在崎岖的山道上。日军的铁桶合击圈已经收拢,正以梳筚队形向南爻铺一带压缩,步步逼进,大有一口要吃掉总部的态势。负责掩护总部转移的是129师385旅769团和13团。769团,是红四方面军第四军缩编的主力部队。团长郑国仲(后任海军副司令)、政委漆远渥,在完成了预定的阻击时间后,郑团长率二营、漆政委率一、三营分别转移。

漆部刚接近十字岭山腰腹地时,却意外地看到了本应早该转移走了的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八路军副参谋长、前方指挥部参谋长左权、八路军野战政治部主任罗瑞卿等总部首长。罗瑞卿一看到漆远渥便焦急地大声喊道:“漆政委,你来得正好,我把总部交给你了,立刻掩护我们!”。父亲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什么时候了,总部居然还没有动, 怎么还在这里?!父亲大声回答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掩护你们,你们快走。快!快!”随即带领两个营返回,立即布置部队抢占了几个制高点,特别又派一个排在较远距离的一个山头放了警戒哨,很快就和敌人接上了火。父亲一面指挥作战,一面几次三番派参谋去看总部走了没有,催总部赶快撤离。当回来的参谋一再报告说总部还没动时,父亲急了,手提驳壳枪一路奔回总部。只见总部报务员正在发报,还在和全国各个战场、延安、党中央紧张联络。彭总的安危连着全军上下的心,父亲一身硝烟,一声比一声急,一嗓比一嗓高地喊着:“彭总,你走!你走!你快走!”彭总那狮子般的头紧闭着厚重的嘴唇,一声不响,炯炯如神的眼光直盯着父亲。罗瑞卿主任高高的个子,腰里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在旁边厉声问道:“敌人到了哪里?你就顶不住啦?!”父亲答:“你们在这里发报,时间长、报量大,敌人无线电测向很准,已经发现了这里是中枢首脑机关。几个方向的鬼子都压过来了,有几千人,还在急剧增兵。阵地暂时还在我手上,情况万分危急,你们赶快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彭总沉稳地说:“我正在向毛主席发最后一封电报,很重要,发完就走。天塌下来漆远渥你个子高给我顶着!”父亲大声回答:“是!”,返身跑回阵地。

刚一回到前沿,就接到报告:把守最前面那个哨位的排长,因敌人炮火凶猛,兵力相差悬殊,伤亡太大,擅自放弃阵地,带着仅存的三个战士撤回来了。父亲一听火冒三丈,疾声令到:“集合!那个排长在哪里?带到队前。”见到排长,父亲怒不可遏,铁青着脸:“你好大的胆子!没有命令你敢后撤?!你知道谁在后边?总部在后边!总部首长在后边!!彭总在后边!!!我都不敢后撤一步。我参加革命十几年了,我这只枪从来都是杀敌人,你今天贪生怕死,我非杀了你不可,不杀你,这个仗就打不下来。纪律是铁必需严明,罪过是恶必需严惩。枪毙!”一声枪响之后,队伍群情激昂,有位连长脱下外衣,光着膀子激动地说:“政委,你不要再说了!今天我们的命也不要了,拚死也要掩护彭总突围!”

父亲高声令道:“把丢失的阵地夺回来.自我开始,哪个胆敢后退半步,以身拭法,一律枪毙!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总部!!!”父亲一边指挥战斗,一边连续三次派参谋查看总部撤离了没有,每次参谋都报告说总部撤离了。父亲却说:“再看一次,看仔细,看真切,瞪大眼睛。报错了杀你的头!”因不放心,父亲又亲自跑回去,确定总部已安全撤离,才返回阵地。左权参谋长安排彭总、罗主任分别突围后,率总部直属队,随769团团部行动。父亲拿起一支刺刀闪着寒光的三八大盖,使出了杀手锏:一是“指挥靠前”:“上刺刀!我暂代营长指挥,营长下连,连长下排,排长下班”。各级干部身先士卒,带头冲锋陷阵,领头迎接死亡。二是用“猛药”:集中兵力、火力、火器。

父亲命令拿出平时不准动用,由团长、政委亲自掌握着,关键时刻才拿出来的769团的“核武器”— 四挺崭新的捷克布伦转盘机枪。三是“破釜沉舟、决死一战”:让各营、连都组织敢死队,冒死轮番冲锋.一定要把突破口撕开。父亲下令:“轻重火器集火齐射,把突破口给我打成一片火海!坚决打出去!”区区小日本,怎麽能挡得住这样一支猛虎般来拼命的正义之师!这突然、凶猛的火力完全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一阵密集手榴弹投掷之后,布伦怒吼着往两旁一扫,弹雨旋风般把敌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冲!”父亲和他的部队端着蘸血的刺刀枪,冲过了敌人的道道封锁线。父亲回忆说:“战士们真是英勇啊,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用手榴弹和刺刀硬是杀开了一条血路。敌人的重重包围被我们硬是撕开了不足200米,连敌人刚刚扔下的烟头还在地上闪着红光。四挺机枪分别向两边不断连续扫射着,769团的战士们顾不得回头看一眼正在撤退的总部首长,奋不顾身地向疯狂冲击的日本鬼子射击、投弹、拼刺刀。不断有人倒下,有人负伤,但每个战士都以自己的生命拼命完成战斗任务。

在769团部队的掩护下,总部和北方局、党校以及后勤人员都是通过这条杀开的血路冲了出去。而那位连长,再也没能回来……,这一仗,全团近千人打的仅剩几十人,充分体现了徐帅所提倡的狠、硬、快、猛、活的战斗作风,打出了威风,打得日军记住了这支部队,扬言:‘专打385旅’,‘消灭769团’。”

下午五点,十字岭上,即将突出敌人最后一道封锁线时,父亲和左权参谋长用望远镜观察尾追的敌人。左参谋长继续向父亲布置任务,阳光下望远镜的反光格外耀眼,并立刻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敌判断这里是八路军的指挥员,连续向父亲和左参谋长的位置发射密集迫击炮弹。第一发校验弹在父亲身边爆炸,父亲扑倒的同时,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参谋长,卧倒!”左权参谋长未卧倒,正在招呼直属队快隐蔽。

紧接着,另一发迫击炮弹呼啸而至打在父亲和左参谋长之间,一块弹片飞起不偏不倚击中左权头部,左参谋长当即牺牲,倒在十字岭山头。而另一些弹片击中父亲左眼和右臂,被担架抬下去的时候鲜血染红了棉被。从此父亲左眼失明,右臂不能抬起,行军礼只能用左手,落下了终生残疾。朱总司令闻左权牺牲的噩耗,仰天长叹:“断我左臂”。满怀悲愤地提笔赋诗,悼念左权将军:

    名将以身殉国家,
    愿洒热血卫吾华。
    太行浩气传千古,
    留得清漳吐血花。

这是总司令颁布的最高嘉奖令。它是给左权将军的,是给所有在这次战役中浴血奋战牺牲的烈士们的,也是给父亲的。若要觅英雄,先到艰难处。769团这支具有红军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至今还在人民解放军的战斗序列中。掩护总部突围,是父亲的一座丰碑。多少年过去了,每忆此役,父亲总是热泪盈眶:“为掩护总部,全团几乎全部打光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我是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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