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窑的技术性很强,下面用砖垒开腿子,既要经得起三、四万片瓦的压力,还得使热量均匀地分布。
“烧好一窑需八天左右。短七、慢八、滴拉九为好。”我的小学同学杨文德如是说。
杨文德,个头高挑,长方脸。他曾经在瓦厂当烧窑工。也许是常年被炉火炽烤的缘故,皮肤油黑发亮。虽不善言辞,可一旦说起烧窑来,就滔滔不绝。
“将八天时间分为三等份,前三分之一的时间用的火叫慢火,其作用是将湿气慢慢烘干。中间的三分之一时间叫敖火,是递进火势的转折过程。后三分之一时间是旺火,也是烧窑的冲刺阶段。烧好一窑需七八吨煤炭,全靠我们用小推车,一车车送往窑底炉灶口。”他呡了一口茶水道。
“窑下的坡儿很陡,下坡时,前面必须由一个人用长木棍别住车前底部,利用棍子与坡儿的磨擦,产生阻力,来减缓下行惯性的速度,使小车儿平稳滑行。久而久之,陡坡上划出了一道深沟。”
“有一次,由于刚下过雨,风潲雨灌进了窑道底。下窑底的坡儿用煤灰垫了又垫,推煤时还是出了问题。”
他撩起裤腿让我看,那长长的伤疤,“咂咂!”让人看了心就发毛。对当时连车得人翻滚窑底的情景,想想就不寒而栗。
“烧蓝砖瓦,前期工作和烧红砖瓦工序一样,到后期就不同了”。文德继续说:“待八天停火后,不是打开天门散热口,而是与此恰恰相反。将所有的烟囱口封严,在天门上严严实实地蹭上厚厚的一层硬麦秸泥。用脚反复踩压,直到完全实在,感觉封闭严后,再用水泵抽水灌满天门坑儿。这种工序叫洇窑,还要再延长八天哩!”
“我们在水坑内立放起一块砖头,洇的速度快慢,以水印儿为依据。洇的速度快了,冷热相激,瓦会爆裂。这时就用平锨在水坑底部,反复平搓,使底部更加严实,减缓下洇速度。”
“下洇慢了,就用火通在坑底部均匀地扎几个小眼儿,适当地加快下洇速度。”
说到这儿,文德用手擦了擦前额,这是他多年养成用羊肚毛巾擦汗的习惯。
“别看我这活儿脏,暑伏天虽不好过,但起码冬天不受罪。”
“冬天,会有乞丐,在很冷的夜晚,经人指点,来温暖的窑洞过夜。”
曾是出窑工的郑明昌告诉我:“特别是夏天出窑,俺们只穿一个小短裤衩,墙跟儿时常放着凉开水。每推一车回来,掂起水瓢,头也不抬,“咕咚咕咚”喝个够。整个工作时间,浑身上下,都如从水里钻出来一样。”
所不同的是,全身每处完全变成了一个用红砖面儿粉饰过的人,出窑工相互调侃对方为“红孩儿”。呼吸的空气全是散满整个窑内空间的砖瓦粉尘。眉毛上,鼻孔里,全是汗水与粉尘半凝固的混合物。整个人好像来自于太阳系上哪个没被发现的星球,纯属于“红色基因家族”。
那个年代又没有澡塘,即使有,跑多远去洗也不现实。这个吓人倒怪的狼狈相,一不小心吓着了谁家的娃娃,她家大人就会找到你门上,不说三四按住你,当不当、正不正地从你头上剪一缕头发,回去给孩子熬水喝压惊呢!
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跳到抽水池里,憋口气,潜个闷儿,浑身上下一“扑通”,了事儿!那叫一个爽!
十岁那年,也正是物资馈乏的年代。每当放学后,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擓着萝头,上瓦厂捡焦炭(黑炭没燃烧尽的)。
当出渣工人每推出一车炉渣出来时,无论大人小孩,或男或女,都会一窝蜂地迎着车子跑去。不等车子停稳,左右两边的娃娃,在车子上就刨起来了。
车子一倒炉渣,大家就一哄而上捡焦炭,你争我抢起来。你勾着了我的钩子,我勾住了你的铲子。在双方争吵之中,别的人已经抢完了较大块的焦炭,只能自认倒霉。拾焦炭,不但是本村人,偶尔,外村人也有光顾的!
销售:七八十年代,随着人们的生活不断提高,农村的草房正在快速地退出历史舞台,代替草房顶的非红瓦不可了。可以说,在全县二十多公里范围内,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来自林县东寨机瓦厂。但凡谁在瓦厂工作过,只要出门儿,眼睛总会情不自禁地打量着人家房顶上的红瓦,有意识地端祥一会儿,似乎要从那红瓦中,努力找出以前自己的一点儿影子,也好像是时隔多年、娘家人终于看女儿来了。
虽然东寨机瓦厂是全林县唯一的大型瓦厂,但日产量的供需能力还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就出现了买瓦跑后门儿的现象。
当时机瓦厂厂长就成了比公社社长和后来的乡长镇长还吃香的“红”人了。
说实话,东寨人是“地头蛇”,相对地讲,取瓦还是能优先考虑的。即使不是东寨人买,只要你让东寨人出面,他的脸就是“名片儿”。
然而,东寨以外的人呢?有的房顶已经摸坡(盖瓦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心急火燎地等着用瓦,一时又挨不上取,干脆就三天两天地住在厂里“坐催”。中午啃些干馍,去伙房接点开水凑乎。天冷时,和窑工共挤在窑洞口取暖,天热时,垫块木板睡凉瓦房等催。如果不是着急取瓦,机瓦厂倒是一个春夏秋冬“休闲”的好去处呢!
有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诉说着没有男人的艰辛;有的反复地提醒着、和厂长及销售人员是一百竹杆探不到边的、还拐了几个弯儿的亲戚关系。力求感动他们,早些排上队。
到销售的那一天,机瓦厂里人山人海,络绎不绝。骑车的,推车的,赶马车的,开手扶拖拉机的,里三层,外三层;吆喝的,争吵的,埋怨的……人声鼎沸。不是赶集,胜似赶集。
取瓦时,主顾就是在大瓦垛上随意地翻挑。裂缝的,缺角的,磕边的,被砍蛋虫弹了一脚的,统统都划分在了残次瓦当中。以至于一上午没挑够,下午再接着挑。倒是残次品的瓦堆还要比正品的瓦垛大,好像瓦厂就专门生产残次瓦似的,折腾的厂长苦不堪言。
针对这种乱像,厂里又想出了办法:规定挑选瓦不再是在大瓦垛上任意挑选,而是根据主顾要的多少,再根据这批瓦的质量好坏,按比例适当地多补上几十片瓦,确保你所需的净数儿够用为止,好赖也全是你的了。这样避免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无休止的争论,更是避免了买主随意翻挑。
每当有钱排不上队,口袋里装着钱买不上瓦时,你才恍然大悟:有钱也不是万能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世代“真理”,在东寨瓦厂也彻底崩溃了。那些快要跑断腿也排不上队的主顾,甚至痛恨自己没有出生在东寨村!
后 记
从机瓦厂的进驻开始,到乡镇瓦厂的结束,已从老厂长郑瑞田、秦进财到李楼生、崔怀玉、再到李秋山,历时几十年,断断续续换了五任厂长。
改革开放以后,集体土地已分给农民个人所有,所以乡镇没有权力征收个人土地了。
于是,政府将几经周折的瓦厂经营管理权下放,就由第六任厂长、东寨村的郑新生承包。我也有幸地成为了他的副手,在名扬林州市的机瓦厂,努力去“辉煌”了一番。
瓦的价格,也由原来的一毛钱,一路飙升到后来的六七毛钱。
随着东寨砖瓦产量的逐年下降,外县新的缸瓦代替了曾经用了半个多世纪的红土瓦。东寨机瓦厂也永久地成为了历史。
但有些事比如:小伙伴们在窑洞口烧红薯的童年趣事;过路人干渴难耐之时在瓦厂饱饮自来水;五月龙嘴夺食时,林县机瓦厂曾派职工帮助农民抢收小麦……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小事情,成为许多人美好的永恒记忆。
如今原机瓦厂虽已面目全非,但庆幸的是,在紧邻大路北边、进瓦厂路的东边、那口供瓦厂用水的古机井还在;原机瓦厂的南大门左边的半个门垛子犹存。原先上面清晰能见、镶着伟人的两句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冦,不可沽名学霸王”,现在也只剩残垣断壁了。
那半个大门垛子就静静地伫立在东寨村委院子的东部,默默地见证着东寨机瓦厂沉浮多半个世纪的往事今生。
不过,那些曾经在瓦厂奉献过青春岁月的我们申村大队的工匠们,值得我们敬佩,值得我们缅怀。他们分别是:
东寨村:
一队:董来贵 刘法海
二队:杨文德
三队:郑明昌
四队:杨文武
五队:杨喜全
六队:郑国存
申 村:
李保明 吕俊生
吕天生 韩保生
郭天才 常春生
吕太昌 原思贵
郭家庄:
郭保昌
岁月悄悄流逝,青春年华难在。我仅仅记述了一些当年我们申村大队的人和事,是因为可以方便的采访了解到只鳞半爪。那些把青春年华奉献给瓦厂的所有工匠们,你们也是那个火热时代的创业者,历史照样会为你们写下那辉煌灿烂的篇章!
– 作 者 简 介–
杨文芳 笔名海阔天空,林州市河顺镇东寨村人,爱好书法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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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河顺文艺):【河顺文艺·第277期】【怀旧】话说东寨机瓦厂(下) | 杨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