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赛”2013年度最佳图片奖《信号》
在水灾之后的郑州,一个同时拥有水、电、互联网的人是无比幸运的。
停水最为普遍。超市中,大件的饮用水被抢购一空,剩下的小瓶装也被成袋地提走。在二七塔附近的小酒店里,顾客围在前台抱怨,“真的太臭了!”老板从脚下拿出大塑料桶,指指门外的积了水的深坑,“灌满,用那个冲。”
整个郑州市大片区域停电,老旧街区因电路老化多不能幸免。大量的沿街商铺关门歇业,未歇业的生鲜类商家打折出售着无法冷藏的鱼肉鲜奶,并翻出了许久不用的弹簧秤,但结算环节还是常常无法完成——现金从生活中消失了太久,银行仍因停电关门,有人甚至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
在七里河边的一家生鲜超市,老板发愁地坐在店门口,一位中年男性从漆黑的店铺里走出来,手中拎着一袋洋葱和小冬瓜,上秤之后,总价大概20块。
中年男性没有现金。在黑色皮包查找许久,他只能递给老板一包香烟——蓝色包装的煊赫门,市价大概19块。(这令人不禁想起二战后经济崩溃的德国,人们把耐储存、易分割的香烟当作“货币”)
水与电的中断存在于几代人的记忆里,但互联网的突然中断却将郑州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试验场。灾后的郑州,令人惊讶的既是陇海路隧道里深达数米的的积水和漂浮其中的汽车,也是在这座1260万人口的城市里,互联网技术赋予城市的秩序失效之后,旧的秩序竟然也归于失灵。
水灾后郑州公共交通瘫痪,人们开始搭载货车出行
7月20号之后,郑州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2000年左右。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没有电与互联网的荒漠地带,在哪里才能找到一片数字文明的绿洲?市民们深受其扰。
郑州东站附近是水、电、网络全无的三无区域。高铁出站口的闸门全部失灵,原本需要刷身份证或车票出站的乘客,径直从无法转动的闸口里挤了出去。而当他们走出站前广场,会发现这座城市的主要公共交通,已经变成了共享单车和快狗打车、货拉拉。
出于安全考虑,主要的几家网约车平台暂停了郑州范围内的业务。大部分公交线路也停止运行。于是你会看到拉着行李箱的乘客冒失地拦下顺丰快递的货车,大声问司机,“拉人不?”而车站西南边的十字路口已变成一处交易场所,当一辆出租车空驶而来,立刻会有乘客围上去,“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不打表。”
但司机关心的并非价钱,他们总是问,“你有现金吗?微信支付宝刷不了。”
上前询价的前三拨人都失望离开。偶尔也有乘客质疑司机“发国难财”,司机并不刻意地做出委屈表情,“我这是新能源车,这点电完了就完了,都不知道去哪充,电桩都废了。”而根据郑州市的一项数据,全市8成以上的出租车已更换为新能源汽车。
21日中午时分,站前的十字路口滞留了数百名旅客,在人群、大包小包和泡了水的私家车之间穿梭的,快狗打车和货拉拉占据绝对的主力。不管是五菱宏光还是金杯,乘客们绝不嫌弃,甚至对坐在陌生人的腿上也颇能容忍。
决定前往郑大一附院之后,我拦下了一辆快狗的货车,司机是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留着短平头,看起来久经社会。但问起单程的价格,他突然变得很腼腆,“你说多少钱?”几番推脱之后,我意识到他对这项突然兴起的新业务十分陌生。他拿出手机,“我看看高德地图上有多远。”但一分钟之后,他说,“没网。”
互联网科技发达之后,城市居民已经习惯了由它塑造出的秩序,它定义了交易的流程,甚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也建立在互联网产品的机制之上,你不会担心淘宝店主讹了钱,也不为滴滴司机是否绕路而焦虑,丢了的手机十有七八也能找回来。但在7月21号的郑州,我与那位快狗司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像是想要找回一种生疏了许多年的技艺。
这前所未有的局面是对郑州市民的一次考验。在我看来,他们表现得十分文明。在失灵的红绿灯下面,司机们客客气气地礼让,你甚至可以说他们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羞怯。当一辆出租车停靠在东站广场,乘客下车后才发觉身上并没有现金,他连连抱歉,司机却只是摆摆手,打起方向盘朝东驶去。
暴躁愤怒的情况当然也有,但视情节而言又大可原谅。在东站南路,一位背着迷彩背包的小伙,试图扫码一辆美团单车,多次尝试无果之后,已是汗流浃背,他举起手机在空中徒劳的转了两圈,仿佛荷赛金奖摄影作品《信号》中的非洲移民,几分钟后他朝着美团单车的二维码狠狠砸了两拳。
水灾后的郑州街头
东站南路一带散落着近百辆共享单车,美团、青桔、哈啰三分天下,在半小时的时间里,前后有超过30人试图扫码,但只有两人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成功扫码之后,哼起了抖音里的神曲,“骑着我心爱的小单车……”更多人只能去四处寻找与这失灵时刻更加匹配的互联网产品——车锁坏了的共享单车。
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更新的未必代表更好。美团单车在郑州投放了新一代单车,放弃了传统的车锁,新锁大概应用了电磁原理,还车时仍需扫码,并由系统判定是否位于指定停车位,但多出来的一次网络通信令此刻的郑州人不胜其烦。
而另一方面,一些看似原始的技术却有可能派上大用场。在水灾前方媒体群里,流传着一份应急指南,当中提示了一项技术:如需微博求助,在没有4G信号的情况下,可以直接发送内容到1069009009。微博系统通过2G网络留下了一线生机。
就像郑州这座中原城市没有为一天500多毫米的降水做足准备一样,大多数的互联网科技企业在网络通信的地基之上,叠加了愈来愈精密复杂的设计,但如果不经历一回,谁能知道那地基没了之后会如何呢。
乘客正在询价出租车
互联网是新的基础设施,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水电煤。这话丝毫不假。尤其是当你沿着东站南街继续朝西走去,一路上看到举着手机茫然无措的人群时,更加不会怀疑这一点。
沿途的商铺大多关门,尤其是麦当劳这样的大型连锁机构,仍在开门的都是小店。
“你好,我在携程上预定好了。”在名为怡莱的小旅店,我对前台说。
“携程?”她指指面前的电脑,“我现在没电没网,你预定了我哪里看得到?”她的手底下压着一份纸质的表格,每一个房间号上都画了粗粗的横线。顾客源源不断的进来,很多人走到前台,瞅一眼黄色、绿色的各类共享充电宝,又扭头走开了。
向西3公里,过了绿地中心之后电力恢复。在一家羊汤馆,老板告诉我,现在定不了外卖。“不是美团停了,我们自己手动关掉的。就是一个单子40分钟了没有骑手接单,然后客人就退,餐早就做好了,损失我们还是得自己承担。干脆关了。”
离开了互联网,生活处处都需要重新适应。然而,不身在其中的人,似乎已经不能理解没了网络之后的感觉。
21号晚间,美团发来一条短信,“为保障极端天气下市民便利通行,美团单车于21日至28日在郑州实行免费骑行,期间您所支付的费用已退还至原账户。特别提醒,骑行前务必确认路况及视野良好,积水路段,不要涉水通行。风雨与共,郑州加油!”
收到短信后,我很想给美团的好朋友一个真情的拥抱,感谢他们的体贴,但同时也想在他耳边悄悄说一句,笨蛋,问题根本不是钱。
当天晚上,郑州再次下起大雨。8点半之后,我穿着雨衣,从省人民医院赶往正兴街附近的酒店。人民路一带路灯、红绿灯全部熄灭,视野和路况非常糟糕,步行40分钟里,沿途大概遇到十多辆共享单车,但依旧没有网络,无法扫码。
我打开手机照明,一边赶路一边盯着离线下载的高德地图。水灾之后,高德上线了暴雨互助功能,在有紧急情况的地点,地图上会显示一个红色标记。但如果不在有网络的绿洲地带,你丝毫没有点开它的念头。北京的朋友可以用,但他们并不需要。
我根据地图信息,走到二七塔附近,在转过一处栅栏之后,被一个身影拦了下来。
“大哥别走了,前面有个大水坑,你过不去。”他看起来比我还要年长,但那时实在是太黑了。
“走那边绕一下,能过去,你看着点水坑,别踩。”他接着说。
“不是。我就住附近,知道这有个大坑,我想着不行,在这站了好一会了。”他看到我手机中的地图,“别光看那个了,不管用现在。”
毫无疑问,在电力和互联网恢复之前,郑州这座城市秩序的缓慢修复,靠的正是一个个普通人,是货拉拉司机、马路边清扫污泥的清洁工,忠于职守的交警,还有酒店楼下免费为路人开网络热点的女服务员,是互联网技术发达之前我们就拥有的同理心、责任感,甚至出于自利的目的。并非为这些“原始”的事物怀旧或者辩护,但说实话,因为发达的技术、精细的治理,有些时候我甚至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水灾后的郑州街头
21号下午,在城东南路附近的一处小广场,我遇到了附近的住户张大哥。他已经有两天未曾出门,当时正坐在台阶上放风。他跟我介绍附近停水停电的艰难,说起不远处涵洞里漂浮的汽车,末了却又总结,“河南人怕啥,大灾大难见得多了。”
两天来,张大哥不太敢用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二十多的电。但是也省电,没网。”
“都是人家(邻居)告诉我的,哪又要泄洪了啥的。我们这关系都很好。”
自水灾发生以来,市政府的信息大多通过网络传播,电视台也有相关的新闻,但还是老问题,没电没网。究竟有多少人因此隔离在重大信息之外,大概是无法估计的。
眼下张大哥正在发愁,担心手机没电之后联系不上老家,打算开车回去,又担心路上不安全。
他本是许昌人,在郑州打拼多年。小女儿现在才3岁,只回过两次老家。“我老想回去,让老人看看孩子,我老婆怕回去麻烦,老说微信视频看看就行了,一样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故事硬核):灾后郑州:当一座都市忽然失去了互联网 | 故事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