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鲁豫边区干部 战斗岁月篇
“提着脑袋干革命”
——梁冀光口述南下故事
梁冀光,女,1924年生于河南省南乐县,1942年参加革命工作,194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和丈夫李冀峰一起报名参加南下支队,随二野五兵团南下赣东北,又参加西进支队进入贵州。曾任东垣县(后改为东明县)区妇联主任,贵阳市五区区委组织部长、副区长、区长,贵阳市郊区副区长、区委副书记、区妇联主任,贵阳市云岩区委副书记,贵阳市南明区委副书记,贵阳市民政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贵阳市二轻局局长;贵州省国防工办政治部主任、工会主席,贵州省人事厅副厅长、党组副书记,省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1985年离休。
老伴儿李冀峰参加革命早,1939年入党。我是1942年出来参加工作的,现在算算也有几十年了。我们南下的时候才20多岁,老头儿今年87,我也86了。我们是1949年来的,老头儿在前梯队,我跟着大部队。那时候,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孩子都寄养在老百姓家里,最小的孩子还不足两岁,把孩子交给别人时,我都不敢看。我母亲死的早,我还有一个老父亲在家,因为我是独女,所以离开家的时候也有些放不下。但是一想到革命,一想到毛主席的号召:“解放全中国”,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邻居们也笑话我,说我是中了共产党的迷了,我反驳说,我是迷了,我比你们信神信鬼还迷哩。
我把父亲安顿好后,临别时我跟村里人说,我走了,还不知道哪一年能回来,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如果死在路上,你们记着就行了。我还告诉父亲,你也别操心了,我走了以后有人管你,政府会养着你,1年300斤粮食,300斤柴。给你多少就算多少吧。当时父亲也流泪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送我,冲我摆摆手,口里念叨着:“你走吧,妮儿,走吧。”直到老父亲去世,都没有赶回去。工作忙啊,请不下来假……
冀鲁豫老区解放后,我在东明县委工作。1948年,全国的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党中央决定抽调部分干部到还未解放的新区参加工作。为响应党的号召,我们夫妇主动报名参加南下支队。在菏泽,我们进行了大约1个月的军事训练和时事政策学习。因为北方都是大平原,而南方地势相对比较崎岖,行军路上又大多是田坎路,因而我们每天早上5点都要背上自己的背包,进行急行军6公里以上的训练。经过集训后,我们从菏泽的晁八寨出发,经过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最后到达贵州。一路上,我们从平原到高原,攀越雪峰山,徒步行程8000多里。在行军的路上,天上飞机轰鸣,地上还有国民党的大炮在响。
我们在行军途中经常迷路,特别是进入江西以后,一直在下雨,还都是瓢泼大雨。同志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鞋子灌满水,走得也特别辛苦。最苦的是行李浸了水,越背越沉。提到那个时候,艰苦得很。走在路上,摔跤也摔得厉害,有的还摔到井里头。特别到了夜晚,在田坎上看不见路,全都从山坡上滚下来,爬上去又继续走。一路上都有伤兵、有死人,有的还对着我们喊:“求求老总,给我们一枪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真是特别惨。
每个人带的粮食浸了水不能吃,也舍不得扔,因为一路上实在没有吃的,而且我们还有命令,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能动这些米袋子。我那个时候是连里的指导员,休息时还要下路去找村庄,找吃的,找住的地方。实在借不到粮,我们只好上山掐曲曲菜,后来连野菜都被我们吃光了,只好吃麦苗,吃高粱秆子。很多同志因为太疲累都病倒了,但是因为没有医生,也只好拖着。现在提起来,真是难过得很。
从合肥到安庆这一段路最辛苦,全靠两条腿走路。在桐城一带,路特别难走,鞋子走烂了不说,脚上全打了泡,走起路来非常疼。途中经过村庄时,连人影都看不见,当时国民党撤离的时候散布了很多关于解放军的谣言,说我们只会烧杀抢掠。但是这所有的困难对我们来说都不在话下,因为大家解放全中国的情绪都很高涨。那时候,我们心里都想着将革命进行到底,打过长江,活捉蒋介石!
南下途中有两件事,我终生难忘。
1949年4月9日,经过合肥时,我们正赶上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提出“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这大大鼓舞了我们的士气。
在湖南的时候传来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所有同志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更是为我们的进军大西南注入了精神力量。那个时候虽然苦,但是心里都特别甜。
说起来还有一件趣事,因为南下干部在上饶才接到了西进贵州的命令,因此当时在江西吸纳了很多当地的干部和学生。那时有一个姓庄的女孩子特别想跟着我们一起走,但是她年纪很小,才12岁左右,根本不到入伍的年龄,于是她就偷偷躲到我们要渡江的船舱里,到开船的时候,她才钻了出来,后来她就跟着我,做了我的小通讯员。
由于进军贵州的路途遥远,又是急行军,组织上决定让一部分病号、身体弱的女同志先留守在湘潭,其余同志按划定的路线,继续随部队前进。当时组织上说我性格泼辣,让我留在湘潭做工作。我当时心里有些想不通,我又不是负担,又没有掉过队,我为什么要留下?后来老领导刘钊还亲自找我谈话。那个时候服从命令是绝对的,因此我就留下了,当时一共留下了几十个人,后来越留越多。我们返回到长沙,住了一个月零三天,期间进行了休整、编队,对部分思想开小差的同志做思想工作。当时二野和三野合并了一个医院,以便让生病的同志得到妥善的治疗,我就留在那个医院做一些管理工作。
但是我心里一直想赶紧跟上大部队,快离开的那天,心里特别兴奋。我们队长还跟我说,到了独山,有一小段铁路,可以坐上火车了。那是啥火车啊,其实就是拉煤的车,大家伙都睡在煤上,一下车全身都是煤,正赶上下雨,人人都变成了大黑脸,你笑我,我笑你的。就这样,在1950年的1月,我终于来到贵阳。
老伴李冀峰是1949年11月18日到贵阳的。那时候西进支队前梯队全靠步行。从上饶到湘潭后,经过邵阳、芷江、黄县、玉屏、镇远,后来在独山缴获了国民党的运输队,这才坐上汽车。后来一直开到贵州省政府的大门口。
老李进到贵阳时,新华路上有些老百姓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欢迎解放军,同志们心里都热辣辣的。那时候贵州很穷,好些人家里大姑娘没裤子穿,没盐巴吃。孩子不吃饭,就用石头假装块盐,在汤里晃一晃哄孩子。
老李原先是在五大队二中队,后来在邵阳的时候,组织上把他调到省直属机关队伍,到了贵阳后就开始了《新黔日报》的创办工作。贵州剿匪最紧张的那段时间还要士兵站岗、放哨,但是工作环境相对下到地方的同志来说,条件优越很多了。
那个时候贵阳真不像个样子,都没有条像样的大马路,只有省府路、新华路是石板铺的,其他都是土路,两边连棵树都没有。白天是扬灰路,晚上一下雨就成了水泥路。路上只有黄包车和马车,最好的房子也只有三层楼高。贵阳的妓女也很多,一到晚上就站电线杆,其实她们也都是穷苦老百姓,实在没饭吃了,才出来干这见不得人的营生。
我先是到五区做军代表,后来做区长。当时我的工作地点就在贵阳附近。因为是郊区,土匪的情况比市里要严重些,大街上到处是盲流,有很多都是国民党留下的兵痞。因为要剿匪,工作开展之初非常困难。我随身一直带着一支德国造的小枪,里面有5颗子弹。因为我是区长,目标大,总被一些特务、土匪盯上,办公室的门缝里经常塞满了纸条,说要活捉我,要砍我的头,这种情况遇得太多了。所以我有时住机关,有时住老百姓家。
说起那时候剿匪,简直比解放贵阳时还要危险,还要辛苦。解放军大部队解放贵阳后就开拔到四川去了,所以土匪就趁我们干部人少,对一些工作地点进行集中包围,好些同志都遭遇了这种危险。从山东一起来的杜竹林的夫人任守范,就是在遭受包围时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撤退,被土匪开膛破肚,当时她还怀着孩子。
我们都是提着脑袋干革命,晚上不敢单独出门。为了活捉土匪头子曹绍华,我提出做诱饵,骑着毛驴从图云关出发,一直走到了十三秀才坟,那段路是羊肠小道,便于土匪下手,当时有两个班的同志在暗中保护着我。本来计划十分周详,结果因为当地一个伪保长认出了我,走漏风声,导致土匪们没有上钩。后来还是我亲手把这个伪保长给毙了。
组织上为了照顾我,把我从郊区调到云岩区,我就回到了市里。到了1953年,我们才把寄养在山东老百姓家里的女儿们给接了回来,一家人这才团聚了。孩子刚见到我时,大点儿的那个跟小的说:“你妈来了。”当时家里照顾孩子的保姆还说:“你俩不是一个妈呀?”孩子到了八九岁读小学了,还没叫过我一声“妈妈”。
1953年和1960年的时候,我的老父亲来贵阳看过我们,后来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我一直没能回山东看望他老人家,父亲临死的时候,只有我的一个叔伯弟弟陪着他,他就一直问我弟弟:“你姐姐来了没有?”弟弟只好哄着他说:“快来了,你等着,快来了。”父亲就我一个女儿,因为母亲死得早,父亲把我拉扯大,非常不容易,他就想再看我一眼,可惜我没能满足父亲的心愿,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当时在贵阳工作,又碰上了“文革”,根本没有机会回山东,老伴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陪在她老人家身边。到贵阳20多年后,老两口才第一次回山东。回去的时候,哪儿都不认识,我们已经成为彻彻底底的贵州人了。
想想这几十年的日子,苦的时候也有,甜的时候也有,看着这过去的大泥地变成了宽敞的柏油马路,马车变成了遍地的小汽车,我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当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革命理想都实现了,而且还大大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想想我们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好些战友和同志在南下的路途上、在建设新贵州的历程中付出了生命。那时候我们提着脑袋干革命,今天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
回顾我们参加革命以来,起步在中原,落脚于黔山,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GAO JIAN 根据《南下文集》(人物卷)刊载资料整理
2024.07.14.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雲見長鋒):“提着脑袋干革命”——梁冀光口述南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