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保护他的日记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近日,开国少将萧锋之女萧南溪在接受红船编辑部采访时,深情地回忆了父亲历经的战役以及如何笔耕不辍64载,用日记的方式填补了“战史”的空白。
开国少将萧锋出生于1916年,江西省泰和县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9月参加赣南万安农民暴动。1928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0年由团转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泰和紫瑶山游击队一小队队长,东固县游击队中队长,泰和独立团团长,红军总政治部组织部干事,太和县游击队二大队大队长、红一军团一师三团总支书记、政治委员等职。1934年3月获红军三等红星奖章,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全国解放后,曾任华东军区装甲兵副司令员,第一、三坦克学校校长。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1957年调任北京军区装甲兵副司令员、顾问。1961年晋升为少将军衔。1981年离休。他先后“魂系坦克三十载”,为初创装甲兵的革命化和现代化建设倾注了全部心血。
他一生打过1365次战斗,6次负重伤,先后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多年来,萧南溪始终协助父亲进行创作,并将父亲手记和遗稿等材料整理成书,编写了《萧锋征战记》《金门战役的纪实本末》等多部作品。还曾花费二十多年的时间走访数百位“金门战役”参战人员、到中央军委档案馆、国家图书馆、厦门大学、台湾历史研究所等二十多个单位,搜集散存的解密档案、文献史料。
回忆起父亲那些血与火的故事,萧南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虽然去世30多年了,但他留给我们的是无价的财富。”
提起写日记,现在的年轻人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说:这有啥?不就是把当天的事记录下来吗?但是,大家别忘了,我父亲是个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
我的父亲是井冈山山脚下走出来的一个放牛娃,小裁缝,一生打过一千三百多次战斗,六次负伤。他没有上过一天的学堂,但是却写了64年的日记,写了四本书。我说他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红军军旅作家。
父亲1927年9月参加革命,那年他仅有十一二岁。在那个黑暗的年代,贫穷的家境不可能给他一个可以上学的机会,甚至连生存的基本权利都没有。他六岁时做雇农的父亲撒手人寰,只好拉着瞎眼的母亲到地主家讨饭。随后,又给地主家当了放牛娃。他饥寒交迫地挨到了九岁,他的长生哥把他送到十里外的陈家铺子学习裁缝。那时学徒的规矩,实际上就是先给师傅家做下人,且打死不偿命。记得他刚去一个月,不小心搞断了一根针,陈师傅看到了,顺手拿起身边的铁尺子愤怒地向他头上连续打了三下,打得他头破血流。母亲用“厥圜草”敷在头上,迫于生计又把他送去继续当学徒……
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为了不被人欺压、凌辱和剥削,他光着脚丫子,攥着两个小拳头,衣衫褴褛地加入到了“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穷人翻身当家做主人”的革命洪流中,与成年人一道,高举着代表“信仰”的镰刀锤头的旗子。
▲萧南溪讲述父亲的革命征程与日记
萧曼玉是吉安白鹭洲中学的一名中学生。上世纪二十年代,那里有了共产党的组织,萧曼玉受到党的启蒙教育,思想进步。我父亲学成出徒,成为一个一天可以做一身衣服的小裁缝。由于他聪明伶俐,陈师傅把他留在裁缝铺。这个裁缝铺就设在白鹭洲中学旁边。1927年夏天,我父亲和曼玉在由赣东向赣西的渡船上巧遇,而后相识,相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9月份的一天,曼玉到裁缝铺把萧锋偷偷地叫出来,问他:“忠渭哥(萧锋原名),你怕不怕死?”父亲答:“不怕死!”曼玉满意地笑了。1927年秋天,在中共赣西南特委和泰和县委书记康纯的领导下,父亲和曼玉一起参加了万安“农民暴动”,父亲打着红旗走在最前面,曼玉刷标语。第二年的一月份,他们动员了42个萧氏弟兄参加了“泰和紫瑶山游击队”,我父亲是一小队队长,曼玉是游击队文书和士兵委员会主任。
他们参加了四打泰和,九打吉安,从二月到八月,四次挑粮上井冈,为朱毛红军贡献4.8万担稻谷,其中还配合粟裕的红28团二营打了“新老七溪岭”歼灭战、新城战斗,将敌伪县长张开阳活捉,曼玉立头功。上级要父亲写战报,这可难坏了他,曼玉替他完成了任务。随后,曼玉娓娓地对他说,光会打仗冲锋不行,没有文化就不能更好地提高自己的作战水平、做好宣传工作。我父亲非常好学习,但是在纷繁的战斗中,如何学习?萧曼玉关切地说,别着急,我来当你的识字老师,并建议他用记日记的方法学习文化,提高思想理论水平。就这样,他用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用缴获的钢笔、铅笔开始“写”日记,有时大地当纸,竹棍当笔。大家可以想象,第一篇日记肯定是“鬼画符”,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1929年10月,担任泰和县游击营营长的父亲在马家洲战斗中头部负伤,昏迷15天。当他醒过来时,看到曼玉含着热泪为自己补写日记,很是感动。曼玉建议趁着养伤的三个月时间,每天坚持认30个字。曼玉严格要求父亲,要是识不得30个字,不许吃饭!我父亲记得,曼玉给他读的第一本书是《共产党宣言》,学的第一本书是《新三字经》:“共产党,救穷人;打土豪,分田地;不交税,不还租;打当铺,分浮财;有饭吃,有衣穿;讨老婆,不要钱……”父亲不仅将萧曼玉的话认真地听在耳朵里,并牢记在心里,真的将写日记作为提高自己文化水平的方式。他记得,1933年2月,他们在瑞金列宁团校学习时,曼玉到街上为父亲买了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就是在她的帮助下,他很快认识了近三千个字。后来,组织又让他到瑞金第一期马列主义大学(即第一期党校)深造近一年。在党校里除了一个专职教员成仿吾外,其他全是后来的共和国的领袖人物,如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张闻天等,使我父亲世界观有了飞跃进步,在成仿吾手把手地帮助下,记日记的水平又有了长足的提高。记日记渐渐地成为他的好习惯。
▲曼玉买的四角号码字典
他的日记记录了第一、第二、第三、第五次反围剿(第四次反围剿期间萧锋在党校学习),记录了红1军团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记录了晋察冀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记录了华东中原战场的三年半解放战争,记录了“魂系坦克三十载的和平年代”,一写就是64年呀,一直写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1991年2月1日早上,他的脚浮肿得连袜子都穿不上了。我和母亲陪他到北京军区总医院验了血,在高干病房工作的曹主治医师(我爱人)给他办理住院手续,可是他坚决不住院,他说:“我高血压、脑血栓,心脏大70%,心房纤颤,专家说了,我这病在医院和家里都一样,心脏骤停或心脏破裂,在哪儿都救不过来,还是给国家省省医疗费吧!”中午,我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100多元为他要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就赶回去上班了。从医院回父母家有两条路,往常看病回家,父亲都是走北路,车少,比较好走;而那天,冥冥之中,父亲硬要司机走南路,就是从长安街上走。经过天安门时,他对司机小王说,你开慢点,再慢一点……他让我母亲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顶着刺骨的寒风对毛主席像行注目礼,深情地望着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好像在向他汇报: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基本完成了你交给的工作,日记和回忆材料也基本整理完毕,很快就要到您那儿报到了!
父亲坐车回到大院,马路离家门口还有近30米,这30米的路程好像又走了一个小长征,他一步一喘粗气,坐在邻居家的水泥墩上歇了三次脚才进家门。随后,他拿出半个月的工资300元,催着司机小王到邮局,给井冈山脚下的南溪村的五保户寄去。第二天夜深了,他又打开日记本写下最后的一百多个字日记。四小时后,他的心脏骤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太累,太累了……2月3日清晨,我最敬爱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萧锋将军辞世前四小时写的日记
1982年2月1日,我父亲将1928年到1942年的部分日记无偿地捐献给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当时,有媒体记者问父亲:“萧锋将军,是什么力量使您能持之以恒记日记几十年?”父亲坚定地回答:“是信念!信念支配着行动。有了坚定的革命信念,就不会把记日记看成是平常的事”。
作为与他长期相处的家人,现在我反思他,一生刚强的父亲,内心深处还有温柔的一面。所以我认为,支持父亲坚持一生记日记的动力有两个:
一是火热的斗争生活,以及那些同生死共战斗的烈士们的英雄事迹。他身边的许多好战友,好战士,刚才还有说有笑,转眼之间就牺牲了。父亲多次回忆说:“记得过草地时,侦察连的崔明义班长是江西老表。行军中他一会儿帮这人拿行李、一会儿帮那人背枪;自己带的青稞炒面,那是过草地的命根子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和战友们分享。有一天,由于天黑看不见,他滑进了泥沼,我们收容队的十几个人赶忙趴下把枪递过去救他,崔班长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呼:傻瓜!别过来,一个还不够吗,还要再搭上一个!我们就眼看着他被泥沼吞噬……多好的战士啊”!过草地时,他们收容了240名伤病员,其中有120名永远地倒在了草地……父亲的眼泪要哭干了,笔停不下来!
另一个就是曼玉妈妈,曼玉是他革命的引路人,是使他摆脱文盲帽子的老师,1932年3月,他们到信(丰)、(南)康、南(雄)发动群众,十个月残酷的战争环境催熟了他们的爱情,经组织批准,他们结婚了。那年9月,他们在信丰古陂圩后垄山的皎洁月光下,五人席地而坐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一壶米酒两斤花生米权当酒席,由少共信康南中心县委组织部长主婚。萧曼玉和萧锋拜了月婆婆,喝了交杯酒,曼玉即兴赋诗一首:“野外婚礼古来稀,月下拜堂堪称奇,不是曼玉创新俗,实是蒋家王朝逼!”萧锋憋红了脸,吟出一首打油诗应和:“一壶米酒醉心田,我与老师结良缘,婚后更比婚前爱,携手共筑新江山!”
不幸的是,1934年8月,时任公略县(今吉安县)少共书记的曼玉妈妈,连同怀抱里吃奶的孩子(萧瑞金),遭到敌机轰炸,牺牲在县委机关转移的路上,当时牺牲的有近百人,即“水南惨案”。父亲爱她,感念她,当他打开日记时,曼玉那美丽动人的倩影就浮现在他的面前,好像在对他说,忠渭哥,你记日记了吗?只要活着,就要写啊,写日记,就是在写历史,什么都是一股烟,只有文字能留下……对父亲而言,虽然没有能够实现与曼玉妈妈“携手共筑新江山”的心愿,但承载了他们美好爱情的日记和字典,是他思念、缅怀爱妻的寄托,日记就这样跟他生死与共、形影不离、风风雨雨地相伴一生……
如果说萧妈妈是父亲识字写日记的领航人,那我的母亲贡喜瑞便是与父亲一起生死保管日记的人。
1944年8月,父亲带着晋察冀军区为陕甘宁边区补充850名新兵,当时母亲已有身孕,为了把敌人引开,母亲主动带小分队做诱饵,掩护大部队顺利通过敌人封锁线,当大部队顺利突围时,母亲和队友面临敌人的追捕,在海拔1634米的白佛堂山峰上,决定跳崖也不当俘虏,母亲急中生智,用绳索一头绑住腿,一头系在骡子身上,慢慢地从悬崖下脱险。脱险后,母亲背着父亲装日记的蓝布包,骑着驮着全部家当的骡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突然一阵狂风暴雨,上游山洪暴发,原本干涸的河床,河水猛涨,几分钟时间洪水就齐腰了,母亲猝不及防被掀倒在河里。父亲去救护母亲,在危急关头,母亲把日记递到了父亲手中,日记没有被洪流冲走。
我出生在延安窑洞里,母亲生下我还没满月时,就坐在炕上将父亲土地革命十年间的日记重新誊抄一遍。父亲借着在延安治病休养的时间,找有关领导和战友核实资料,对这十年的日记进行了补充和整理。那些经过誊抄的原始日记被藏到西柏坡战友家的夹墙缝里,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取出来,这本日记被无偿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无论是爬雪山、过草地,还是在枪林弹雨中,父亲从未停止过记日记。小休记地名、大休写事件,他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写日记,出版了《长征日记》《十年百战亲历记》等书籍,成为自学成才的红军军旅作家。
在抗日战争期间,父亲根据战争需求,在河北平原开展的“麻雀战”“地道战”“地雷战”所向披靡。在解放战争时期,父亲研发出了“飞行炸药包”,在攻坚作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被毛泽东盛赞为解放战争中的五大发明之一。其实父亲没上过学,但在战争中不仅自学了文化,还根据战争形势,发明了不少战术,这让我非常佩服。父亲从参加革命起就开始写日记,64年间从未断过。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很难做到这一点,但父亲做到了。
父亲从北京军区装甲兵的领导岗位卸任下来后,曾多次对我说,“日记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历史,它是我们这一代人,在党的领导下创造的历史的一个侧面,我不能带着它去见马克思,一定要把它整理出来,留给后人。”他用拿过步枪,甩过手榴弹、飞行炸药包,开过坦克的手,又拿起了笔杆子,整理日记,撰写回忆材料。
父亲常说:日记虽然记载的是为党旗添彩,为军旗增辉的事情,但整理却是他个人的事。为此,父亲先后4次自费南下北上,到江西、福建等十几个省、市,重踏长征路,重走历次浴血战场,重访各个历史时期的革命根据地。我母亲帮助了他很多。
除日记外,父亲传下来的还有良好的家风。一直到我父亲去世,我们家每年除夕还都吃忆苦饭。窝窝头是真正的糠啊,再弄点咸菜,小孩子根本咽不下去。父母一生简朴,他们省吃俭用,用微薄的薪水养育了30个烈士遗孤和对他们有滴水之恩的亲属的孩子。父亲去世那一天,还催着母亲把自己的半个月工资寄给老家南溪村的五保户。父亲视名利为过眼云烟,他总把自己和烈士比,说他们得到的太少,自己得到的太多……父母没有留给我多少钱财,留给我的都是无价的精神财富。
“我一生没借过父亲什么光。大学毕业,我服从分配到沈阳化工厂工作。父亲没有什么送我的,觉得愧对我,就戴着老花镜,拿起几十年都没有摸过的剪刀和针线,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给我做了一套很合身的军装绿。”
▲萧南溪与父亲萧锋
这次采访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对于萧南溪而言,父亲的人生经历就像是一本充满正能量的书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她。
20世纪80年代初,为了写好当年红七军教导队队长许卓牺牲的材料,父母亲自费从北京到广西南宁,再到百色。在去往百色的船上,忍着蚊虫叮咬,颠簸了三天三夜,饿了啃干馒头,渴了喝河里的水。下船时,父亲划破的腿已经化脓,但他仍然一瘸一拐地坚持去实地调查……最后他们终于将已经牺牲了50多年的战友许卓的遗骨移回了故里百色。
还有一次是在1988年的一天深夜,萧南溪看到父亲房间还亮着灯,知道他又在整理材料,打算劝他休息,进屋后看到父亲泪流满面。
“他对过去的经历记得特别清楚,稿纸上全是泪斑。父亲看我来了,他说:‘孩子呀,我那些战友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们有的比我有能力,有的比我有文化,有的比我会打仗,但是他们都走了。我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把这些光辉事情写下来,你们一定要把它传下去!’”
▲正在整理材料的萧锋将军
“父亲崇高的人格激励我不仅要传承革命光荣传统,更要在弘扬红色基因的道路上矢志不移。”萧南溪说。
虽然没能继承父亲写日记的习惯,但萧南溪却在父亲去世后,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笔。“父亲去世后,仍有一屋子的日记和资料静静地躺在家里。我的心都滴血了……我想:谁都可能教化学,但谁都不会给我父亲整理日记,我决定提前退休,去完成父亲的遗愿。”20多年,她从一个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人,到能自如地操作基础的编辑软件;她参与策划拍摄了数字电视影片《萧锋血战陈庄》,将父亲的10多部半成品书稿整理后编写成《萧锋征战记》《金门战役的纪实本末》等3部书。“我觉得我这20多年比前30年教化学更有成绩。”
自2010年开始,萧南溪和许多革命后代在江西干部学院开设讲座,和学员们一起谈初心、话家风,到全国各地宣讲,把红色精神、红色家风送到社区、学校和企事业单位。萧南溪说,“我也有血栓,但好在没有拴住我的语言能力。小车不倒只管推嘛。只要我还能讲,只要大家需要,我便会一直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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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红船融媒):红船专访丨开国少将萧锋之女萧南溪:放牛娃出身的父亲写了64年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