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真? ? 真
? ? 采写:谢 ? ?莹 ? ?
编辑:孙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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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就对《阿里郎》这首朝鲜歌曲的旋律特别敏感,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我都会显得很激动。
直到2015年春天,曾为抗美援朝老兵的父亲临终时,才说出了其中的秘密。那年,我已经59岁。
从小,我就是一个特别渴望“爱”的孩子,因为妈妈从来不抱我。
看到别的小朋友被妈妈抱在怀里亲吻,我就会盯着看,羡慕极了。妈妈从来没有这些亲昵的举动,每当我要去牵妈妈的手时,她常常不耐烦地甩开。
但她对姐姐不一样,会拉着她的手,会抱着她亲,会留给她好吃的。我很难过,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了讨好妈妈,她安排给我的事情,我总是努力去做,可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做,她都不喜欢我。
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更能明显地感觉到,在这个家里,妈妈唯独不爱我。
这样的遭遇,让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我是家里多余的人。
爸爸是一名军人,每次探亲回家时,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帮我洗手。因为妈妈不太管我,我的手经常又黑又脏,还会皲裂出血。
爸爸会打来满满一盆热水,握着我的两只小手放进热水中,轻轻地替我搓洗干净,再擦干,涂上凡士林。我至今记得那热水的温度,顺着手心一直流淌到心里,温暖无比。
大约五岁那年,爸爸回家探亲。夜里,我被他们的争吵声弄醒,我听到妈妈在哭喊:“我不要真真,我不要真真……”
听到妈妈这么说,我伤心极了,只见他们正站在床铺上扭打。我惊呆了,跑过去跪在地上,哭着说:“爸爸妈妈不要吵了,我听话、听话……”
爸爸抱我回到床上,安慰我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在一个年幼的孩子心里,妈妈不要他了,便是整个天都塌了。
我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全是打仗的场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到他们喊着冲啊杀啊,枪炮声不绝于耳 ,许多人死了,血流成河。
爸爸和妈妈的争吵越来越多。有一天,爸爸告诉我:“真真,你看,妈妈不喜欢你,要不这样,你去另一个阿姨家住?”
阿姨家里的人对我非常热情。告别时,爸爸蹲下来对我说:“真真,你在阿姨家要听话,他们会对你很好的,爸爸有空一定来看你。”
看着爸爸离开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追上他,死死地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你带我回家吧,我一定会听妈妈的话,你别不要我……”
爸爸搂着我,抱头痛哭。无奈之下,把我带回了家。后来,我又被陆续送给另外4户人家,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小时候,我家的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的木头相框,里面放着许多幅照片。
其中一张黑白照很特别,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及地深色长裙,白衣胸前系着长长的蝴蝶结,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我觉得她美极了,看着看着,我觉得自己和她长得很像。
正看得入神时,只听妈妈在身后冷冷地说:“这就是你妈,你去找她吧!”
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回来,我哭着问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只是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后来上了小学,有一天,我在课本里见到了和家里照片上那个女人穿一样衣服的人,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朝鲜族。
我带着巨大的疑问,去问爸爸,可爸爸不回答。我又急又气,哭着求爸爸告诉我:我的亲生母亲,究竟在哪里?
爸爸被我问得没办法了,便说:“这是不能说的,部队里有纪律,说了是要枪毙的。”
6岁时,家里给他找了童养媳,大他两岁。这个童养媳父母双亡,没有饭吃,爷爷和奶奶就收留了她。
1947年,17岁的爸爸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不久,他发现在军中根本吃不饱饭,便逃回了四川老家。
1949年底,爸爸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一年,我的大姐出生。一年后,爸爸奔赴朝鲜战场。
爸爸是野战部队的一名步兵,作战十分英勇,多次立功。
爸爸在朝鲜,一呆就是5年。直到1956年10月,他才奉命回国,随部队驻扎宁波军分区。
多年来,寡言少语的他很少向我们提及那段在朝鲜的历史,但我知道,在他的生命中,这是一段永远无法泯灭的记忆。
1971年,15岁的我准备去参军,却错过报名,只能进入建设兵团。那时的我,迫切地想离开家,一天都不想再待。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家,只有听说爸爸要回来,才会回去。每次回去,都要给父母买大包小包的礼物。妈妈虽然不是亲生母亲,但她毕竟抚养过我。
那时候,我不常在家里住,妈妈对我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但我能感觉到,在她内心里,我不是她的女儿。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家,妈妈在电话那头对爸爸说,“你女儿给你打电话。”
每到中秋、春节,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我从不愿意吃团圆饭,总觉得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人在思念我。那种强烈的感觉,让我十分忧伤,我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哭。家人们很不理解。
一个奇妙的事情是,从1986年春节开始,这种被人思念的感受突然没有了,我不再哭泣,在家人惊讶的眼光中,坐到了饭桌前。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肯定,我的亲生母亲不是中国人。
等我想起相框中的照片时,却发现那张照片不见了。爸爸妈妈互相搪塞,没人告诉我照片去了哪里。
2015年春天,85岁的爸爸病重住院,神智不清时,他嘴里一直在念两个字,但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有一天,爸爸睁开眼睛,突然死死地盯着我,一把抓紧我的手,又说了那两个字。我心中一动,俯下头在爸爸耳畔说:“我是真真啊,爸爸,您刚才说什么?”
爸爸慢慢松开我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你认成她了,你和你妈妈长得特别像。”
我知道,他是在念叨我的亲生妈妈,我追问爸爸,“我的妈妈到底在哪里?”
“她是朝鲜人,你还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岁。”爸爸说。
在爸爸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快60岁的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1953年,朝鲜停战前夕,爸爸在一次战斗中受伤,一个炮弹片进入了他的后腰。
在野战医院,一个美丽的朝鲜姑娘来帮他包扎伤口,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1953年7月,朝鲜停战,志愿军陆续撤离。爸爸没能回来,他和很多的战友留下,一方面是军事考量,一方面是为了帮助遍地焦墟的朝鲜恢复建设。
爸爸说,当时朝鲜提出请求,希望中国志愿军战士能与朝鲜女人通婚,因为连年战争,朝鲜男人数量急剧减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
1955年,我的哥哥出世,一年后的夏天,我也在朝鲜出生。
在我出生刚刚3个月时,爸爸的部队要撤回中国了,他本想留在朝鲜,与我的朝鲜妈妈相守一生,但想起在中国还有父母妻儿,又万般纠结。
“你的妈妈很善良,她看出我的心事,主动劝我回中国,去看望父母,她说,一年后她就会来中国与我团聚,我当时就哭了,看着你们兄妹两个还这么小,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他又不得不接受另一个现实:按照朝鲜规定,如果有一个孩子,只能留在朝鲜,不能带走,如果有儿有女,就只能带走女儿。
1956年10月,爸爸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坐上了回国的火车。我的朝鲜妈妈,抱着一岁的哥哥,追着火车,边跑边哭。
爸爸说,当年那一列列从朝鲜开往中国的火车,上演了不知多少撕心裂肺的离别惨状,许多个家庭活生生被拆散,从此一生再未相见。
我后来还听说,当时甚至有朝鲜妇女卧轨阻止火车开走;还有的志愿者官兵,为了把儿子带走,把他打扮成女孩,塞在炮弹箱里。
在爸爸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要谈论妈妈。他说,他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我。
“真真,你一定要去朝鲜找到你妈妈和哥哥,妈妈叫妃臻,在新安洲,新安洲……”爸爸使出全身力气对我说。
我泣不成声地对爸爸说,妈妈肯定不在世了。爸爸不相信。我告诉他,1986年的春节,我突然不哭了,是因为感受不到有人在思念我了,妈妈就是在那一年过世的,我坚信这是母女间的心灵感应。
我追问妈妈家的具体地址,但爸爸的气息已越来越弱,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清楚。就这样,他望着我,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咽气,也没闭上眼。
爸爸走后,我和养母有过一次对话。87岁的她对我说:“真真,你不要难过了,我会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听着这句盼望了几十年的话,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知道,以养母的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易。
“我没有不要你,你不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啊!”妈妈老泪纵横地回答。
的确,当我是一个孩子时,是无法理解她的,而当我也为人妻为人母时,才体谅了她当年的心境。谁能接纳自己的丈夫,一生都在牵挂另一个女人?
为实现爸爸临终前的心愿,找到朝鲜妈妈和哥哥,2016年秋天,我跟随志愿军烈士后代扫墓团,坐上去往平壤的火车。
但因为朝鲜管控严格,我们不得随意走动,加上没有具体的地址,寻找妈妈和哥哥,十分困难。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火纸钱、爸爸和我照片,一并烧给了妈妈。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再也忍不住:妈妈,您到底在哪里?
今年清明节,我又一次去了朝鲜。每次去朝鲜,我都会穿着及地深色长裙,白衣胸前系着长长的蝴蝶结,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
穿着朝鲜服,吃着朝鲜菜,走在干净宽敞的平壤大街,我觉得特别亲切。在我的心里,朝鲜才是我的家乡。我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哼起《阿里郎》:
为了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未出现具体姓名和照片。我们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帮她找到朝鲜妈妈,她的妈妈叫妃臻,家在朝鲜新安洲。
同时,希望有同样命运的人能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力帮你们找到亲人。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跨过鸭绿江):父亲临终前才说出我的身世,那是赴朝志愿军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