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声明,本文可视为一份资料辑录,重在举例,只作简单的就事论事。
所谓“统战”,即“统一战线”的缩略语兼动词化,实指对政治异己人士的“拉拢”,多少带有一些“策反”甚至“招降”的性质,此不必赘言。我的兴趣并不在统战政策,而在统战的对象,以及有关的执行者。还有,统战的对象自然涉及军政方面,而我的兴趣又只限于知识分子,尤其是文史领域的知识分子。就我偶然留意到的人物,约有近二十家,但在此只讨论胡适一人。
以下依据我随手记录的线索,并参考前贤论著,按时序排比中共方面统战胡适的事例。
晚年汪子嵩
郑昕
龚育之(郁之)曾回忆:“我清楚地记得北平解放后不久曾听说过,围城时地下党向胡适做工作,争取他留下,说他还可以做北平图书馆馆长。”(《毛与胡适》,《读书》1995年第9期)
此后,龚氏又在续作里说:“……很快收到汪子嵩来信。他说:‘我可以告诉你,确有这回事,我是一个当事人。’他是北京大学地下党的同志,地下党的领导王汉斌让他做对教授的统战工作。因为他同郑昕比较熟悉,而郑和胡适是安徽同乡,郑常去胡家打麻将,他便请郑去告诉胡,希望胡留下。后来郑告诉他,胡不愿意留下。汪子嵩说:‘这件事我决不会记错。’至于让胡适当图书馆馆长,汪子嵩说:‘我也有此印象。’但又表示对此他没有把握。刚好有一个机会,见到了王汉斌,我问他这个事,他说:汪子嵩说的情况,是那个样子。……至于胡适,是会去争取的,但允诺图书馆长一事,他没有印象。”(《毛泽东说:可叫胡适当个图书馆长》,《百年潮》2000年第5期)
汪子嵩本人晚年在访谈时也说:“1948年10月间,平津战役即将展开,北平解放已指日可待,国民党政府想方设法让一些著名教授南迁,并派原北大训导长、国民党青年部长陈雪屏来北平活动,敦劝教授南下,中共则决定争取尽可能多的教授留下,于是发动了一场争取教授的斗争。在沙滩北大,王汉斌指定吴惟诚、俞铭传和我组成统战小组,主要做争取教授留下的工作。……我们也想过劝胡适先生留下来的。胡适曾是北大的校长,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很随和的一个人。现在有人说,是我想把他留在图书馆当馆长,那时候我怎么敢随便讲这样的话呢?也没这种想法。当时,在王汉斌领导下,我作为北大地下党员,曾通过郑昕劝说胡适留下来。郑先生以进步人士自居,代表进步人士参加各种活动,又是胡适的老乡,便于做工作,但胡适表示他是非走不可的,就没有再做他的工作。”(张建安记录《汪子嵩先生访谈录》,《江淮文史》,2014年第2期;此据“学衡”公众号2018年1月23日)
此外,邓广铭回忆胡适时也提到:“当时还有些传言,说共产党要他做北平图书馆的馆长,他听了表示怀疑,说:共产党能让我做图书馆长吗?”(闻黎明记录《我与胡适》,收入欧阳哲生编《追忆胡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又,据说吴晗后来曾对一些做过地下工作的表示过:“你们如果工作做好了,还是可以把胡适留下来的。”(苏双碧、王宏志《吴晗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6页)邓、吴所言,未必即针对汪子嵩、郑昕那件事,但由此可知,中共当时曾对胡适作统战工作,是可完全确定的。
陈垣与胡适
众所周知,陈垣1949年5月发表致胡适的公开信,其用意重在对新政权作政治表态,并与以胡适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划清界限,但文章里也表示:“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导师’,你在这是非分明胜败昭然的时候,竟脱离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团,你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呢?我以为你不应当再坚持其以前的错误成见,应当有敢于否定过去观点错误的勇气。……我现在很挚诚的告诉你,你应该正视现实,你应该转向人民,幡然觉悟,真心真意地向青年们学习,重新用真正的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再见吧!希望我们将来能在一条路上相见。”(《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人民日报》1949年5月1日)这些话显然有统战的意味。
关于这封公开信的撰写和发表,系有名的公案,论者已多,我以前也有所讨论(《现代学林点将录》胡适条,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兹不再重复,只补充两条有关材料:
其一,此信是陈垣与其弟子刘乃和、柴德赓、刘乃崇一起讨论写出的,陈氏之孙陈智超说明了现存底稿的情况:“第一份是一沓纸条,是刘乃和的笔迹,写着公开信的一些片断。这应是刚起草信件时的记录,类似提纲和目录,符合援老的写作习惯。第二份是援老的学生柴德赓的一稿字迹,上有援老多处修改或添补的笔迹。第三份是信件誊清第二稿,仍是刘乃和的字迹,也有援老改补的笔迹。第四份是信件的定稿,是用钢版刻印的,仍有个别涂改。这是交范老(按:范文澜)并正式发表的底稿。”(方健《大师的丰碑——写在〈陈垣全集〉刊行之际》,《陈垣与岭南:纪念陈垣先生诞生13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其二,邓之诚见此信之后,说过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胡适曾声明陈援庵致彼书非陈所作,以日月差互及白话用字为据,全猜错了,考据之不足靠如此。然陈正以此为得计,而胡乃指为赝作,陈之计将不售矣,奈何!”(邓瑞整理《邓之诚文史札记》,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上册第508页。按:《札记》录文有删略,此参《邓之诚日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五册第222页)
沈从文
沈从文的学生马逢华在1953年时留下的一份记录里说:“在中共对‘旧知识分子’‘团结改造’和‘治病救人’的呼声中,朱光潜先生那篇简短的‘自我检讨’已经在《人民日报》上面刊出好久了,好像有人示意沈从文、贺麟等人也应该各自写一篇类似的文章。沈的自责文章久久不能成篇,中间他曾多次向熟人们问起,究竟应该怎样写法。耽搁了好几个礼拜之后,一个傍晚他忽然把一份初步写成的稿子给我看,题目是《给胡适之先生的一封公开信》。五百字一张的红格稿纸大约写了七八张。我没有看内容,就问:‘沈先生,你为什么用这样一个题目?’他把声音压低,说:‘你不懂。他们希望这样,对外面可以有一点作用。’……文章的主要意思,是说:中国大陆当前的局面,是由中共领导,牺牲了几百万生命,换得来的。他自己过去既没有对中共的‘革命’尽过力,现在只要还能对中共有些好处,那么即令把他牺牲进去,似乎也是应该的。以下他就劝胡先生和其他在海外的中国学者们说,国内大势已成‘定局’,你们若还存心观望,等候国际局面变化,恐怕只是一种幻想,最好及时回国,来‘为人民服务’。”(《怀念沈从文教授》,《马逢华散文集》,[台]传记文学出版社民国82年版;又见《忽值山河改》,[台]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参林建刚《看沈从文如何统战胡适》,《南方周末》2015年3月19日)
从作者的前后叙事来看,沈信应作于1949-1950年间——《给胡适之先生的一封公开信》这一标题显然是模仿了陈垣之作,故应在其后不久。从陈垣的“转向人民……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到沈从文的“最好及时回国,来‘为人民服务’”,用意一以贯之,跟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所言“使他们站到人民方面来”的说辞也是相呼应的。
由沈所说“他们希望这样,对外面可以有一点作用”云云,可知此信是官方授意写的,且有明确的统战目的。但据马逢华说,当时他认为此文写得太消极,“后来我始终没有看到他这篇文字公开发表。”
晚年吴宓
吴宓日记1952年10月3日载:“今日作《壬辰中秋》五首。一首三四句乃指昨日上午李耀先告宓,闻当局已将宓之思想改造文,译成英文,对美国广播宜传,以作招降胡适等之用。此事使宓极不快,宓今愧若人矣。……”吴宓说的诗五首,都是五律,第一首如下:“心死身为赘,名残节已亏。逼来诅楚状,巧作绝秦资。恋旧从新法,逢人效鬼辞。儒宗与佛教,深信自不疑。”(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一册第432页;另参吴学昭整理《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71-472页)所谓“诅楚”,典出《诅楚文》,原为战国后期秦国的石刻,内容是祈求天神诅咒楚国败亡;“逼来诅楚状,巧作绝秦资”意思是说,官方“擅自”拿他在“思想改造”时的检讨充当骂敌和统战的工具。
吴宓说的“思想改造文”,应指他的《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一文,发表于重庆《新华日报》1952年7月8日(参张紫葛《心香泪洒祭吴宓》,广州出版社1997年版,第210-222页)。此文本有“三条保留意见”,但被官方删去,成了一个近乎摇尾乞怜的文本,他想必是引以为耻的;如今还要拿这样的文本公之于国际,包括用来“招降胡适”——他在思想文化上的死对头,他更觉得会贻笑天下,“愧若人矣”。
燕树棠
燕树棠之子燕今浩有回忆:“1954年,父亲还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之约,发表对台广播,他深情地告诉已去台湾的胡适、王世杰等故旧,他在大陆生活得很好,希望这些老朋友能回大陆看看,父亲真诚地为祖国统一执著努力着。”(《怀念父亲燕树棠》,燕树棠《公道、自由与法》代跋,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燕树棠系法学家,历任北大、武大、清华的法律学系教授兼主任。
周鲠生(此系周氏亲赠胡适的照片)
1956年9月,周鲠生到瑞士参加“世界联合国同志大会”,又应邀访问伦敦,见到了旧友兼旧属陈源(西滢)。他劝陈回大陆,并托陈劝说胡适也回大陆看看,陈遂于此月20日致胡适函云:“我说起大陆上许多朋友的自我批判及七八本‘胡适批判’。他说有一时期自我批判甚为风行,现在已过去了。对于你,是对你的思想,并不是对你个人。你如回去,一定还是受到欢迎。我说你如回去看看,还能出来吗?他说‘绝对没有问题’。他要我转告你,劝你多做学术方面的工作,不必谈政治。他说应放眼看看世界上的实在情形,不要将眼光拘于一地。”据说,胡适见信之后,在“对于你,是对你的思想,并不是对你个人”之下画了线,并批注了一句:“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据《飘零的落叶——胡适晚年在海外》,《昨夜星辰昨夜风:陈漱渝怀人散文》,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参沈卫威《无地自由:胡适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65-366页)
周是国际法专家(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抗战时奉国民政府之命赴美作非正式外交活动,与胡适来往密切——胡适曾表示,他任驻美大使期间未写日记,此四年事可见周鲠生日记(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校订版],[台]联经出版事业公司民国79年版,第五册第1785页);但1940代后期他在国际政治上同情苏联,与胡适出现分歧,胡当时撰写了《国际形势里的两个问题》一文与之商榷(参《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校订版],第六册第2014-2017页。参欧阳军喜《历史要重演吗?——1948年的周鲠生、胡适之争及其意蕴》,《安徽史学》2011年第4期)。周1950年自武汉大学校长职调任外交部顾问,后兼任外交学会副会长,1956年入党,以其专长甚受毛泽东、周恩来倚重。他通过陈源统战胡适,当有中共高层甚至最高领袖的授意。
胡适逝世后,其老友王世杰曾对记者说起:“在前几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曾派人向在美国的胡先生说:‘我们尊重胡先生的人格,我们所反对的不过是胡先生的思想。’胡先生听了便哈哈大笑说:‘没有胡适的思想就没有胡适。’”(李青莱记录《胡适与政治》,《胡适与中国》,[台]联合图书公司民国58年六版)王世杰提及的,可能即周鲠生此事。
曹聚仁
1956年,曹聚仁曾两次访问大陆,次年他在香港给胡适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所见旧人如张东荪、周作人、梁漱溟的情况,劝胡适也回大陆考察,并表示愿陪同一游。信中有云:“我上回到北京去,朋友们抛给我的问题,其中有关于胡适思想的批判,以及胡适著作被焚被禁的实情。我所看到的实情,和所获得的结论是这样:批判胡适思想是一件事,胡适的著作并未被焚被禁,又是一件事。……先生是实验主义者,我从《独立评论》上读到你写给张慰慈先生的信。这封信,我可以照样抄一份给你,当作我今日写给你的信。只要把‘苏俄’换上‘北京’或‘中共’二字就行了。今日之事,也正如先生所说的:‘许多少年人的盲从固然不好,然而许多学者的武断也是不好的。’先生正该组织一个北京考察团,邀一班政治经济学者及教育家同去作一较长期的考察。我相信先生是实验主义者的大师,不容你否认这种政治试验的正当,更不容你以耳为目,附和传统的见解与狭窄的成见的。今日在海外的文化人,就缺少一种到北京去看看中共的政治措施的勇气;先生乃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人,喊过‘自古成功在尝试’的口号,那应该和流俗有所不同,面对现实,决不可随便信任感情与成见吧!”(据《飘零的落叶——胡适晚年在海外》;参沈卫威《无地自由:胡适传》,第366-369页)
对于曹的信,胡适相当恼火,在信封上批了“不作复”三字,转交给台湾司法行政部调查局。其日记1957年3月16日载:“收到妄人曹聚仁的信一封,这个人往往说胡适之是他的朋友,又往往自称章太炎是他的老师。其实我没有见过此人。此信大意是说他去年秋间曾到北京上海去了‘两次’,‘看到了朝气蓬勃的新中国’!‘先生……最好能回北京去看看。可以巡行全国,等先生看了之后再下断语何如?’他说他‘愿意陪着先生同行’!”(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八册第484页)
客观地看,曹聚仁毕竟是有学问的报人,他借胡适早年从“实验主义”立场同情苏联的话,来劝解他也以“实验主义”的态度来看待大陆,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作为说辞确是有些份量的。此胡适所以更觉恼怒,斥之为“妄人”吧。
需要特别说明,自1955年开始,中共方面已转变对台战略,提出“和平解放台湾”的新口号;至1956年更有“第三次国共合作”的说法,并以文件方式公开作出“我们愿意用和平谈判的方式,使台湾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而避免使用武力”的表述。正是出于这一政治背景,交游广阔且与蒋经国有旧的曹聚仁,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的多次专门约见,此后被中共高层当作沟通台湾当局的“说客”(参贺越明《曹聚仁:领袖年谱里的香港来客》,《世纪》2021年第2期;此据“澎湃新闻”2021年4月19日)。而曹给胡适写信,应该也属于毛、周明示或暗示的事项之一吧。
总之,在同一时间内,中共连续通过周鲠生、曹聚仁对胡适作统战工作,正应该放到“和平解放台湾”这一政治背景下才好理解。周、曹言行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考虑到毛泽东早年可算作胡适的学生,对胡也始终不失尊重(参黄艾仁《历史长河一瞬间——毛泽东与胡适从友谊走向决裂》,《胡适与中国名人》,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这双“看不见的手”,有可能就是领袖之手。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得不到胡适回复的曹聚仁,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大约五十年代末,曹在报纸专栏上写过《谈胡适——答杜兄》、《胡适与“水经注公案”》两文,对胡颇有贬抑。其中后一篇文章更说到:“胡氏一生有张良之志,蒋氏的失败,他与有力焉。当蒋氏提出胡氏出任总统时,我曾当时力劝,胡氏谦逊不遑。我曾对他说:‘你既不愿担当起来,你就不该助蒋误国!’其实翁文灏之任行政院长,也是胡氏之力。所以我当年的南京通讯,说胡适是叔孙通。”(见曹雷编《听涛室人物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参鹿金《〈毛泽东与胡适〉的一点补充》,《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1月8日)在此,曹说自己曾当面鼓动胡适竞选总统,但胡适在日记里却说他从未见过曹。那么,是胡适阅人太多以至于忘记了呢,还是曹聚仁太善于自我想象、自我构建了呢?
晚年陆小曼与翁瑞午
旅美的张方晦早年曾跟陆小曼学画,他在回忆陆小曼时提及:“1960年前后,消息传来,胡适在台湾参选‘总统’。陆老师告诉我,中央和上海统战部的代表在这个骨节眼上突然频频来访,请她吃饭,并转弯抹角地问起与胡适的关系、交情;还暗示,不妨通过香港的熟友联系联系嘛。也不必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嘛。胡适是很有学问也很爱国的人嘛。等等。我并不理解这种动作的含义。曼师说,党□□局的统战工作可谓无孔不入。我既非政界要人,也非胡的贴近亲属。胡当选还是不当选‘总统’,我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他们还是来找我了。这说明,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吹风到那边去的细小机会,以影响那边政治人物对他们的感觉。”(此据“玲珑心”发布《陆小曼学生张方晦深情撰文回忆恩师:跟陆小曼学画》,“豆瓣读书”2016年12月14日。按:网络另有删节文本)
所谓“1960年前后……胡适在台湾参选‘总统’”,不用说是严重的错讹,但中共方面曾动员陆小曼统战胡适,应属可信。至于陆有没有“通过香港的熟友联系联系”胡适,就不得而知了。
陆除了是胡适亲密友人徐志摩的遗孀这重关系之外,她本人与胡适的关系也曾非同寻常,唯事涉八卦,难以落实,就此打住。
以上这份统战执行者的名单,自然不可能是完整的,但由此已足见,自1948年以降近十年间,中共对胡适的统战工作是“很努力”的,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也不难想象。论代表性,论知名度,胡适无疑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人,无人可出其右;即便仅论政治上的影响,他作为“战犯”,也是足够有份量的人物了。故总体而论,若说胡适是中共最大的统战目标,亦不为过,因此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曾统战过他,也属“情理之中”吧。
从这些个案来看,或语焉不详,或近乎官腔,惟有周鲠生的说辞最为特别:“对于你,是对你的思想,并不是对你个人。”这种表述,虽出于统战动机,为胡适所批驳,但应该承认还是客气和礼貌的,相对来说也较人性化,既合乎“对事不对人”的世俗逻辑,也贴近“人其人,火其书”的古典逻辑。
1958年在批判“厚今薄古”运动时,中山大学曾将陈寅恪作为重要的靶子,稍后为省级领导层面指责太过火,历史系前党总支书记在检讨时有言:“党委对陈的政策是稳的,指示不急于批判。我提出一个建议,不批判陈本人,批判陈的影响。……”(据吴定宇《守望:陈寅恪往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347页)
“文革”时,中科院历史研究所曾召开“斗批顾颉刚大会”,据顾的日记1969年8月29日载:“会后由金同志邀至其室内谈话,谓此会为批倒我的思想,并非在打倒我的人。”(《顾颉刚日记》,中华书局2011年版,卷十一第134页。参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6页)
美国人李克·黛尔在描述当时监狱的情形时也说:“他们对反革命与间谍的行为是无情地加以鄙视的,但却很小心地,从来不使囚犯觉得,这种鄙视是针对他个人的。他们一再跟我们说,‘不是你这个人坏,而是你的思想不好。’”(《中共监狱秘闻》,夏易译,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79年版,第202页)
因此,“对你的思想,并不是对你个人”这种话,并不是周鲠生的发明,而是统战的“套路”,一种政治性的语言策略。
最后,附带再录一个特殊的文本,是刘永济——陈寅恪的朋友——的一首《沁园春》词。
此词有小题:“戏效苏辛隐括体,隐括楚辞招魂篇,用招台湾游魂。为和平解放台湾作。”词曰:“魂兮归来,招具该备,胡为不归?底去君恒干,旋入雷室,舍君乐处,投彼雄虺。纵目长身,封狐大蝮,日夜悬人戏以娭。君何乐,尚彷徉旷野,徒自遗菑。 须知砥室琼篱,有兰膏明烛耀罗帏。更瑶浆蜜勺,甘辛味合,吴歈郑舞,二八容齐。江水湛湛,丹枫岁岁,千里江南应暗悲。君何往,趁修门未钥,归去来兮!”(《刘永济集·诵帚词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0页)所谓“隐括体”,即将前人的经典诗文浓缩为一篇韵文作品,这首诗就是浓缩了《楚辞·招魂》。从小题的“用招台湾游魂”、“为和平解放台湾作”,已可知此词是指向“当代”的。至于词的正文,开头是“魂兮归来……胡为不归”,结尾是“君何往,趁修门未钥,归去来兮”,等于对渡海赴台的人士喊话——这可谓最文雅的统战修辞了。
注意,此词作于1956年。如上文所言,这正是中共明确提出“和平解放台湾”的一年,也是中共利用周鲠生、曹聚仁“内外夹攻”以统战胡适的一年,刘词成于此际,自不是偶然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历史的擦边球):胡文辉|统战胡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