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中将王近山是曾经热播的电视剧《亮剑》主人公李云龙的原型之一,他曾参加过抗日战争、淮海战役、抗美援朝,因善打硬仗恶仗而勇冠三军、独树一帜、屡建奇功,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 王近山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1963年他因生活问题,被“发配”河南黄泛区农场任副场长。
开国中将王近山(1915-1978)
《亮剑》中的李云龙(中),其原型之一便是王近山
▼ 本文作者万伯翱,系国务院原常务副总理、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长子,当时亦在此地参加农垦劳动,与王相识并结为忘年之交,见证了这位“亮剑”将军蛰伏农场的难忘岁月。
在农场时的万伯翱
虎落平阳
1963 年隆冬腊月,朔风紧吹着中州大地。一辆疾驰的火车慢慢减低了速度,徐徐驶进京广线一个只停留几分钟的小站——河南漯河。车停稳后,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旅客缓缓走下了扶梯,与前来接他的武装部的军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随着家人一起乘着吉普车出了站。
他,就是当年曾转战中原、威震敌胆、大名鼎鼎的王近山将军,曾任过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公安部副部长。一行人马,包括他年轻的“妻子”小黄(到了农场,当地组织部门才给他们补发了结婚证),还有他们刚牙牙学语、蹒跚迈步的女儿,也离开首都来到我当年所在的黄泛区农场。
当时,我不过20来岁,是首都下放来的高中学生,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已成为农场园艺场一级园艺工人,月薪26 元。父亲在信中知道我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了自己栽培的大红星苹果和金帅苹果捎到北京,特别高兴,亲笔给我回信,称赞我的劳动成果和自力更生精神,还说“每月工资26元,你也是农场的富裕人家呢” !
王近山一行从火车站出发,坐上了农场派来的吉普车。一路上,车辆颠簸起伏,车内人的心绪也随之起伏如潮。将军出生在著名的将军之乡湖北红安县,八九岁就开始放牛,成了地主的小长工,15岁参军。这位刘邓麾下六纵司令员,二、三兵团副司令兼十二军军长,是令反动派军队闻风丧胆的二野名将,刘伯承元帅称他在作战中为“ 拼命三郎”“王疯子” 。
王近山
但如今,他是因为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而被贬职到这里来的,曾经叱咤战场的共和国将军,因为婚变而惊动了国家主席刘少奇,虽被保留了军籍(大校军衔),却被开除了党籍,连降三级,发配到河南黄泛区农场任副场长。
共同务农
黄泛区农场党委路书记是位行政10级、1933年入党的老革命,副书记马场长是位12级的到过延安的“三八式” 老同志,也都早知王近山的大名,对王将军态度很亲切,对他那些敏感问题闭口不提。农场给将军安排了一间办公室,给他和家人安排的住房,在农场也属最高级待遇,里外两间房子,屋外带一个小厨房。
新的工作开始了,王将军还是保持着几十年来军人的风纪,头戴一顶军单帽,身披着朝鲜战场上发的军大衣。他的住地离我们场工人宿舍有两三里路,在战争中他的腿伤残了,行走不便,又不能骑自行车,但他也不愿麻烦司机开车送他。他总是清早起来,在小黄阿姨的陪伴下来到地里,孩子小不能独自放在家里,有时小黄阿姨干脆带着小妞妞下地。
将军分工主管园艺场,这是组织上照顾他的身体,安排他就近工作。当时我也在园艺场当农工,接触将军的次数多了,也就逐渐熟识起来。
此时园艺场早已将果实采收入仓,果树上留下大小不一的主干和枝条,如何剪枝,保存能结果的枝条成了个大学问,园艺场请来各地园艺技师和专家,在果园里边讲边动刀舞锯进行示范操作。
王近山在黄泛区农场
这时候,将军总是和大家一样,清晨踏霜迎北风而来,一起参加劳动。因为我在农场算是“知识分子”,又看书,又记笔记,又拿剪子又拿锯,自己动手很快就干了起来。而老将军呢,一家人就在树下专心地听专家现场讲课,一上午三四个小时,认真得像个学生似的。这下可苦了将军的伤残之躯,听课不能坐,他站了一会儿腿就疼,只好时不时地变换姿势,挪动一下身子,像是屁股底下有个锥子扎着一样。
更让将军为难的是,当年行军打仗,布阵看图他样样精通,而如今给果树剪枝却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将军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常常带着疑团,用浓重的湖北腔不停地问在树下忙活的我:“小万啊,你能不能爬到树上去,给我实际表演一个‘小平头’(一种去掉大树摘顶的剪法)。” 一会儿他又冲着树枝上的我喊着:“ 小万呀,你再给我表演一个‘倒拉牛’(一种在细果枝上疏强留弱的剪法)。”
将军就是这样,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慢慢地也熟练地掌握了修剪果树的方法。当年将军让我修剪“小平头”“倒拉牛”的情景,以及将军说话时候的口音、表情,成为经典的段子在农场里流传了很久。
回忆朝鲜战争
抗美援朝时的王近山和儿子
场部每周放映露天电影,《上甘岭》这部电影当时很受职工欢迎,每次放映都是满场。王将军也带着小黄阿姨和两三岁的妞妞,和农场的男女老少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电影。电影未完,他却常常看不下去而中途退场。一次我碰上他又提前退场,忙跑上去想送他,却发现他在用手帕拭泪。就这样,他拖着伤残的腿,我替他拿着小板凳,扶着他边走边聊。
我问:“王叔叔,电影里的上甘岭英雄们都是真的吗?”
“小万啊,都是真的!不过电影只是表现出当年我们残酷无比战争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啊!就说你们都知道的上甘岭英雄黄继光、胡修道,何止这几个呢?我说有几十个、几百个、上千个……”他动容地答道。
上甘岭是王近山参与指挥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现代化战役
图为上甘岭战场
将军的脖子僵直不能自如(弹片还卡在脖后,永远不能取出),脸上的肌肉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抽动。他止住泪水,意味深长地说:
“小万同志,当年多少像你这样的志愿军年轻娃娃,个个视死如归、前仆后继啊!美国鬼子几十万发炮弹射向上甘岭,不足4平方公里的两个小山头,美国鬼子动用了6万兵力,三四百门大炮削掉了上甘岭两三尺。白天他们依仗飞机大炮把我们压住了,晚上就是老子志愿军的天下,几易阵地,真正的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排长孙占元双腿被打断,他爬行指挥,捡起敌人的机枪又打退敌人五六次反扑,他一人就歼灭敌人七八十人……子弹完全打光,他大叫一声,拉响爆破筒与敌人同归于尽……”
上甘岭前线指挥所
王近山(左)和志愿军炮七师师长颜伏
上甘岭战场
看到将军触景生情,我提出陪他回家。他的住处,说是农场最高级别的住房,其实四壁皆空,里间一张大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床对面用砖头垫起两只大木箱和一个皮箱,这就是将军当时的全部家当。
将军坐下后感慨地说:“上甘岭是我参与指挥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现代化战役,这场战斗我不仅下命令到军部,还直接指挥到师团,甚至指挥到连、排、班,真是惊心动魄的血战啊!我的指挥所设在离高地不远的地方,战士们和美国鬼子拼死搏杀,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难受得两天三夜都吃不下饭。我们不光是缺飞机、大炮、弹药,不光缺水、缺食物,就连拉屎的自由也没有,因为到外面去时刻都有死的危险,有的战士到坑道外出恭,就被敌人突然飞来的炮弹给炸死了……我们在上甘岭外巡察时就遇到过在炮声中突然飞到眼前一只残缺的血淋淋的手和腿什么的……”
老将军哽咽了,刚进屋没多久的小黄阿姨忙说:“小万,让你王叔叔早点休息吧,别谈打仗了,今晚他又睡不着了……”
同为天涯沦落人
1955年,王近山被授予中将军衔。
图为授衔授勋典礼在中南海举行
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父亲万里首当其冲,12月就被江青点名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12月初的一个月黑风急之夜,被首都“红卫兵”抓走后又是10万人批斗,坐飞机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
同台被批的有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刘仁、周扬、吴晗等领导人。当时的情景被刻意拍成“百丑图”,做成宣传画,贴得满大街都是。我这个受周总理和《人民日报》表扬过的“下乡知青模范”,一夜间也成了“黑党委掌上明珠”“资本主义粗藤上的‘小黑瓜’”。
此时王将军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从来没把我当“反革命”,照旧热情地招待我到他家吃个韭菜炒鸡蛋。那时还没有什么啤酒,他用农场自烧的大米酒款待,叔侄二人一吃一喝甚为宽慰。
王近山和万伯翱(后排右)等知青在黄泛区农场合影
有一次他还招待过农场红卫兵头头,我记得那个造反派头头是回民。将军专门让堂弟买了两斤羊肉包水饺请他吃,上桌时还认真讲:“放心吧,我们解放军最讲民族政策,刘伯承同志长征时就凭这个真心和彝族首领饮血为盟,结为兄弟,传为佳话。我今天专门为你煮洗了干净碗筷呢,放心吃吧!”
吃饭时,我们因陋就简,桌椅高低不平,碗筷大小不齐,也没有大鱼大肉,但气氛还挺热烈。大家轮流把盏敬将军,吃到兴头上时,他就做这位造反派头头的工作:“要注意党的政策,战争时期我们对俘虏都不虐待,如今对犯错误的老干部更不要打骂侮辱,要按毛主席的指示严格区别不同性质的矛盾。”
当时我父亲被点名批判,很多不明真相的人疏远我,但将军见到我仍是谈笑如旧,甚至还在田间地头说起我父亲领导建设人民大会堂等十大建筑时受到了毛主席表扬的事,将军证实毛主席说过:“北京有个书记姓万名里,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人一天就能走一万里呢。昨天我去看了人民大会堂,可不简单,10个月就建成了,苏联专家开始不相信,到第六个月的时候,他们开始相信中国人民要创造奇迹了。”他还说:“毛主席还让你父亲给我们军委扩大会议做个报告,我就坐在第二排呢!”
在那样特殊的情况下,将军的话打消了许多人的顾虑,我从内心感激将军。听到有老帅、将军被揪出来,他乌黑眉毛就拧紧,也不说对否,只是一个劲给我讲他们在战争年代英勇作战的故事。到后来场部的造反派把炮轰朱老总的大字报也贴到了邮局门口,他愤怒地说:“简直是乱弹琴,朱老总一生为革命奋斗,有什么问题?!”
为运果子给总理打报告
我们园艺场那一年“革命生产两不误”,加上风调雨顺,果园获得了空前丰收。不断采收的苹果约有1000万斤,成排的箱子成堆的篓子堆成了山,排满了场地。但因为打派仗和各地的停工停产,使得位处两大钢铁运输线动脉的京广、陇海交叉点的枢纽郑州,竟处于运输瘫痪的状态。车皮发不出去,发出去也被红卫兵控制了。东西运不出去怎么办?
果子不能及时运出,眼见着就得在日晒雨淋中腐烂成泥,职工干部人人焦灼不安,主抓园艺场的王将军再也坐不住了,主动请缨上北京,用他的话说,“凭我一张老脸找找门路,总不能坐以待毙。”
王近山在黄泛区农场时留影
他带着总场供销科科长、园艺场场长等硬是爬上了硬卧车厢,有时就坐着硬板,凭着“出身赤贫”“长征过的老红军”这些牌子,一路停停走走,最后总算到了北京。
他拖着伤残之躯,东奔西跑到处求人,找各位军代表和老部下。尤其是通过国务院驻京联络办,找到老领导,如谢觉哉和夫人王定国大姐(西路军死亡之旅跑出来的钢铁女同志),还有“王胡子”(即王震上将,“文革” 开始就被挂牌批斗,还是没被打倒。当时他主管农垦战线,很关心并亲自去过黄泛区这个关内最大的农场)。他们都请王将军吃饭,给予热情帮助,最后几经周转,终于把报告呈交给了工作浩繁的周总理。
很快,总理办公室发下话来:“请王近山同志一行先回农场,我们将通过省军区解决。”王将军见有了眉目,返回农场时如释重负,逢人便说:“报告顶到天了,给总理了,会解决的!”
我记得后来上面调来了汽车,经千方百计的努力,总算把果子拉出去运到了漯河,在郑州火车站装满七八个车皮,基本上避免了“丰产不丰收”的悲剧。将军为农场解燃眉之急的故事,在当地始终作为美谈传颂至今。
许世友助将军复出
“九大”前后,王将军要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大报小报满天飞,各路红卫兵总部都有后台,消息好像也灵得很。作为一个长期在部队做领导工作的将军,他是有头脑的,很能沉住气,别人问起,他只是善意地笑笑而已。后来,消息证实了,是将军的老战友、一向敢说敢做的南京军区司令许世友,向毛主席汇报了王将军在农场的状况。
王近山复出后任南京军区副参谋长
图为王近山(后左二)和身边工作人员合影
“九大” 前夕,许将军借机会见到毛主席时说:“ 主席,战争年代有几个人很能打仗,现在日子很不好过,建议主席过问一下。”
毛主席望着这位出身少林、武功战功赫赫有名的战将问:“是谁呢?”
许上将说:“一位是王近山,一位是周志坚。他们虽然有错,但处理太重,应恢复工作。”
毛主席微微一笑,略一思考:“行啊,请恩来同志处理一下,不过你们谁要他们?”
“王近山,我要!” 许世友一个立正。
当王将军知道了详情以后,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心潮犹如大海波涛汹涌澎湃,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党中央毛主席没有忘记我‘王疯子’啊!”
王近山与第二任妻子小黄(黄慎荣)及两个孩子合影
王将军离开农场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又跑去看他。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客套,进得屋来一眼看到将军的手中拿着一本《孙子兵法》,是那种带注解的本子。他问:“你看过此书吗?” 我摇摇头。他说:“真是一本好书,战争中请人给我讲过,都很有实用价值呢!现在要准备和苏修打仗,珍宝岛已经开火了。毛主席说要‘备战、备荒、为人民’啊!”
他边走边挥着手,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战火纷飞的年代。
1975年,手术后的王近山在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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