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建。(新华网/图)
我们家五代行武,太爷爷陈翼琼是湘军武将,御封“武显将军”,再上一辈也有人参加湘军。太爷爷解甲归田后不让爷爷从军做官,可没能阻止我爸那帮孩子跟着我太奶奶练武。我爸的军事生涯也是从湘军开始的,他在军阀部队里从二等兵一直到上士,1923年又在黄埔军校学习。
我爸去世时我还不到16岁(注:陈赓逝于1961年),他生前很少给我们讲他的事。虽然我在我父亲指挥过的部队干过八年,但对他的事也只知道个皮毛。我是退休后才开始整理他的日记、传记和文献资料,这才慢慢了解他。
年纪越大,越想知道老爷子他们的长征是怎么走下来的。2006年,我参加了“重走长征路”活动,“走”了34天——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坐车,当年很多路都建成高等级公路了。不去看看那个地形,一路上不听那么多的讲解,不会有那么深的体会。
一边行军,一边上课
我爸爸正好是在长征之前几个月,从蒋介石那里跑了出来。之前他两条腿都在战争中断了,走两万五千里应该够受的。
长征时他是干部团团长,团政委是宋任穷。干部团是中央苏区步兵和特科学校,加上原来的红军大学合并成立的,一共四个营,外加一个“上干队”(注:全称是“上级干部队”),里面都是被审查的干部。
为什么干部团不继续叫学校呢?因为他们要打仗啊!它一边行军,一边上课,跟着中央纵队走。哪个部队人打光了,就派干部去重建;哪有重大伤亡了,新提的干部就要到干部团训练。这里干部最低也是个排长。尤其是湘江战役后,八万六千人剩三万,把兵打光了的干部也集中到这里。
两个步兵营的装备很好,每人都配一支土枪和一支驳壳枪,人人都戴着缴获的国民党钢盔。还有一个政治营和一个特科营,下设三个连:炮兵连有六门迫击炮,机枪连有六挺重机枪。后面有情况、前面打不下来,他们就得去;工兵连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突破乌江就是他们搭的桥。这就是舟桥部队的雏形,这给了我爸很大影响,以后特别重视工兵。
干部团比较出名的几件事,一是土城战役。我爸带着干部团增援,在青杠坡上跟敌军14次反复争夺制高点。别人打就费劲了,武器都不全,可干部团的火力多强啊,而且都能打仗——“梆梆”打几炮,重机枪掩护着,人就上去了。
另一仗就是打遵义(注:1935年2月25日,红军二占遵义),夺取娄山关,干部团一天走了一百多里地去打仗。后来军阀都知道了:红军有一帮戴钢盔的,头儿是个戴眼镜、拄拐棍的,厉害。
渡金沙江的时候,渡河指挥部的政治委员和司令员分别是陈云和刘伯承,我爸受命带了两个营,先头部队化装成白军,一枪没放就把皎平渡对岸的渡口占住了。他们找了七条船,雇了36个船夫(注:一说为27个船夫),三万多红军渡了九天九夜,就这样给渡过去了。
我去过四次皎平渡。有一次是在2006年,我、宋任穷的儿子宋克荒、刘伯承儿子刘太行、陈云的儿子陈元,一起去看一个当时帮红军渡江的老船工。老人家自己也成了一个红色旅游景点,他记忆已经模糊了,我们问他,“你认识刘伯承吗?”他回答,“认识,就站在那块石头上指挥的。”“认识陈赓吗?”“认识。”个个他都说认识,我们还开玩笑让他认谁是谁的儿子,他没认出来,我们哈哈大笑。
“一个乐观的人”
我爸是一个乐观的人,很顽皮,是纯顽皮,对谁都敢捣乱。艰苦的时候,别人都垂头丧气,他就要开个玩笑来逗你。
他的马好,打完仗,好马都要送到他这来。另外他的枪好,战场缴获的手枪,他要挑最好的。这些都是给他部下准备的,哪个下级指挥员的马不好了,来他这里就能换一匹,枪不好了到他这就换一把好枪。另外,他的马褡子里总有点好吃的。
我曾听他讲,他长征时哭过两次,一是在草地遇到的小红军死在他怀里(注:这个故事被编入人教版语文课本);二是他的大白马过草地时累死了,他叫他的兵挖了个大深坑埋了,不许别人吃马肉。其实我爸挺爱哭,他的爱将牺牲了,他都要哭一把。
我15岁时曾问过他,“哪种刑罚最疼?”他说:“他们(注:指国民党)知道我不怕疼,上来就给我来电刑。太难受了,我喊了,要不连哼都不哼一声。”那是在他去世前不久。
1961年春节过后,中央军委要求写一篇作战经验总结,中将以上的高级将领都得写。当时我爸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了,两次心肌梗塞,所以总参没通知他。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之后,打电话给总参:“为什么不通知我?”
他写了个提纲,还让我去看,包括怎么准备打仗,进攻战怎么打,防御战怎么打,怎么追击,还有撤退怎么办。他不夸耀战功,而是着眼于未来,还反复琢磨,将来部队应该怎么建设,应该注意训练哪几个方面……他一下子浮想联翩。可惜他只口授了序言部分,就去世了。
“贪财是巨大的耻辱”
电视剧《亮剑》,把我爸的部队的事编了编,就编出个李云龙来,我很喜欢,看了几十遍,现在再放我也还看,一边看一边掉眼泪,从头哭到尾。我是71岁的老人啦,当然不会因为想我爸而哇哇地哭,我是佩服里面的那种精神。
我们家是军人世家,家里没人教育我们“你必须当兵”,但我从小就是想当兵,现在我儿子也是一样。
我的脚是平足——我爸的遗传。有次体检,老师说,“你这个不能考军校”。我回去告诉我爸,他当时就火了:“你就告诉他,你爸是陈赓,他是平底足,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走出来了,平底足怎么了?”
我那会儿还念北京四中,毕业时书不好好念,一门心思想当兵。后来我就考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导弹工程系去了,这也是我爸创立的学校。到我儿子高考时,他的志愿也全都是军校。
我爸那个聪明劲儿,传给了我的小弟弟和我妹妹,他俩读书好,小弟弟陈知涯做情报工作颇有建树,妹妹陈知进是解放军总医院的麻醉权威。我和另外一个弟弟,继承了我爸军事这方面的才能,弟弟陈知庶当了甘肃省军区司令员。我在云南待了九年,就是在我爸的部队(注:解放军第14集团军)。
我还有个大哥哥,1946年入伍,他妈妈(注:陈赓第一任妻子王根英)抗战时牺牲了。他因为是烈士后代,2015年参加了“9·3”大阅兵。记得那天最先出场的海红旗导弹吗?头一个型号的原型就是他参与搞的。
有人认为我们干部子弟“有优越感”,批得我们垂头丧气的,实际上我们什么苦都能吃。“文革”时我到农村,春天刨大粪,刨得浑身臭烘烘,这些粪冻得梆梆硬,刨得两手都是血泡,浑身都长虱子,腿叫臭虫都咬烂也没觉得苦。到现在,再差的东西我也能吃饱,再不好的东西我也敢动筷子。我们这些人,眼里没有升官发财的概念,贪财是巨大的耻辱。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防务指南):陈知建:我们这些人,眼里没有升官发财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