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46周年
1979.2.17——2025.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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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白桦树
—— 山中那座坟茔
苗 王
2024年是对越自卫反击战45周年。在清明节前的一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再一次陪着唐妈妈到清镇市青山园烈士陵园,去祭扫她的唯一的儿子、我亲爱的战友唐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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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志烈士
知道我们的安排后,一路上唐妈妈不言不语,她透过车窗不时地张望,表情略显有一些紧张、不安,白发、皱纹下深邃的双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停地用手绢擦拭着深深凹陷的双眼。
车刚停稳在烈士陵园前面的坝子上,这位已经92岁高龄的老人急匆匆地跳下车,我搀扶着往山岗台阶上那排排烈士墓地走去,在亲友们鲜花、啤酒和祝福、安慰话语的墓碑前,我忍不住回忆起战火纷飞的生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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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参军离家
1979年羊年春节还没到来,《人民日报》等各大媒体不停播报越南不断挑衅中国、杀害边民、侵犯领土、破坏两国关系基础,各地包括学校“保家卫国、踊跃参军”的宣传教育也是铺天盖地展开,临战前的气氛非常凝重,对于那些已经把子女送到部队上的家属,尤其是父母,对这一场即将打响、前途未卜的战争抱着复杂的心情,而对于我们这些已经到部队的新战士来说,除了害怕外,更有即将奔赴前线的亢奋挑战心情,唯一的牵挂就是在家乡的父母亲……。
回想起参军入伍的时刻,我是坐着手扶拖拉机到清镇县武装部大院里的。那天在通往清镇县武装部那条不长的石板路上,停着大大小小的卡车、拖拉机甚至还有马车,全县各地的老百姓把通过了政审、体检等各个环节的优秀子弟送到了县武装部,接受祖国的挑选,参军保家卫国。县武装部不到的院子里挤满了很多送别的亲友。胸前佩戴大红花、红绶带的适龄青年是这里绝对的主角,母亲对儿子没完没了的嘱托、同学之间的壮志未酬的誓言、恋人们依依不舍的“唠叨”,千言万语都话着一个最终的愿望:早日平平安安的回来!!!
那天傍晚,我们清镇籍这一批37名新入伍的新兵被送到了贵阳市火车站附近的朝阳旅舍“隔离”起来,很快部队上接兵的领导给我们每个人分发了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被服(包括裤衩)。我们换下来的衣物隔着栏杆被一一送交到的父母、亲友的手里,这是我们参军离开父母亲人最后见的一面。
夜里11点,在贵阳火车站,我们清镇籍的新兵与其他县市的新兵被安排乘上了一列闷罐车,这列火车咣咣当当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偌大的闷罐车车厢仅在左右两侧人够不着的地方开有四个三十公分见方的小窗户,我们仅能从车厢门缝里观察到列车一会儿朝西,一会儿向南,走走停停地。
后半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闷罐车终于停了下来。这个小站静悄悄的,很偏僻、没有什么人,站台上只见两三个工作人员,或手提信号灯上下左右晃动、或与接兵干部办理交接手续。黑夜里车站两头强烈的探照灯把整个车站照得煞白煞白的,加上机车车头与车厢在黑夜的旷野中对接发出碰撞、敲击的声音,显得车站更加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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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们被要求下了车,闷罐车很快的驶离。大约一刻钟左右,又一列闷罐车驶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我们重新登上列车。
经过一夜的折腾,我们已经很累了,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熟睡中有战友招呼大家醒来,列车已经驶出贵州境内。第二天深夜,军用卡车把我们送到四川什邡九里梗一个军营,开始了我们真正的军旅生涯。
也许是背井离乡,也许是初次出门在外,清镇籍的新兵、甚至贵州籍的新兵在这里都显得格外的亲切,虽然彼此都叫不上名字,但基本上都能混得面熟、“挂得上脸嘴”,闲暇之余有的会拿着“朝阳桥牌”香烟“招待”战友,我和唐志也是这个时候真正认识的,并有深入的交流。他一米七几的个头,穿上军装的他显得更加的帅气,平时一说一个笑,有时候还会拿出一枚小镜子不停地照呀照。
二、初到军营
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新兵训练,按照部队训练计划,我们按班、排建制开始了紧张的训练,几百、上千名全国各地招募来的新兵在偌大的训练场上奔跑、跳跃、摸爬滚打,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我们这些新兵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得到飞速提升,这也为我们日后身处异国他乡出国作战杀敌报国奠定了基础。
这里的老兵们常说:新兵连起码要在这里训练三个月才能分下连队,但我们在这里集训还不到一个月,就被紧急拉上前线。有一天傍晚刚训练回来,新兵连的文书拿了一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报纸分发到各个班里,说连里要求各班晚上集中学习。报纸上大概就是“…我外交部召回越南驻华大使馆,强烈抗议越南侵犯中国领土,造成新的严重的流血事件…”等方面的报道。
白天超强度的军事业务训练,夜里部队的大领导表情严肃、时不时地深入班、排政治学习、检查工作,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要打仗”的信息。新兵们在或彷徨、或无奈、或期待中度过了这段煎熬的时光。为了鼓舞士气,部队晚上组织观看《上甘岭》、《奇袭白虎团》等战斗故事片。
彷徨、无奈、振奋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2月26日晚上八点,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号声突然响起,整个大操场被探照灯照的像白昼一样,十几辆军用卡车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一边,头戴白色钢盔的纠察队站立在哨位上,基地所有的大领导都到了,我们知道今晚肯定有特别行动!
在吵杂而有序的整队、列队完毕后,值班领导大声指令我们“一、二、三报数..”,数到一的往前五步走,数二的往前三步走,数三的向前一步,然后形成三个队列,在战友们的祝福、拥抱中,分别登上了不同的卡车,消失在夜幕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随机分组,“数一”的战友开往了云南、“数二”开往广西、“数三”开往西藏,我们战友也就此别过,离开了绵阳。非常庆幸的是我与唐志等十几名清镇籍的战友分在一起,开往了广西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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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出国作战
3月2日下午,我们到达广西龙州,部队安扎在边境一个小乡村的小学里面,这个时候距1979年2月17日官方公布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开战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天。这个边境小村子堆满了各种各样军需物资,覆盖着伪装网的帐篷比邻相连,军车、骡马队来了一茬又一茬,公路上拖拽着大炮的军车和部队源源不断,繁忙的军队调动说明前线的战事依然吃紧,残酷的战争气氛在初春的蒙蒙细雨中,显得更加的悲壮。
我们就近换发了当时我军最新的77式棉布军装,以防原来的化纤混纺军装遇火后粘连皮肤,同时配发的带钢板的防钉高帮胶靴、急救包、净水片、食盐和压缩干粮、罐头等战的战斗物资,部队整装待发、箭在弦上。
我们被编入广州军区41军150师448团。我们448团为是150师前卫,原本是负责侦查、测绘、穿插、打击破坏敌主要军事设施等任务,但1979年3月6日6:00,我们接到广州军区前线指挥部的命令:“…从广西龙州水口关进入越南,在高平以西的波列、通农、通龙、马班等地域内完成清缴残疾、收缴越军仓库物资、查找我军失散人员和烈士遗体的任务,延3号公路经富河县城直奔高平…”。
3月3日,部队通过了越北重镇高平,战争的血腥触目惊心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满目都是被炮火摧毁的房屋、桥梁,几具越军尸体倒挂在铁桥上的护栏上,路边被烧焦的尸体还躺着血水,难与分辨敌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窘迫的腐臭,断崖滚落被击落的坦克、军车,还在熊熊的燃烧,偶尔可以看见从火线上回来的军车,拉着伤员或烈士的遗体从我们眼前经过,几个用绷带简单包扎过的伤员半坐半卧的在车厢里,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不时发出了哼哼的叫声。我的目光转到另一辆车时,我惊呆了,车厢里载满了人体的各种器官,有头、下半截身子、腿、脚、胳膊、手、肘,都是单独的肢体,有的已经发黑,有的已经发紫。
眼前这一切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惨烈的战斗,我们后背、手心不禁冒汗,战友们相互提醒注意收索每一个部队继续收索挺进,在公路的两侧到处可见人和骡马的尸体。这些尸体经过烈日的暴晒已经腐烂发黑,散发出阵阵的恶臭。衣服浸泡到血水里,有的领子上还有红领章,应该是兄弟部队的战友。没有谁下达命令,战友们纷纷停下脚步,向烈士遗体敬礼。然后寻找烈士身上的遗物,撕下注明有其他部队番号以及个人姓名的军装口袋已备登记,然后就地掩埋了这些牺牲的战友。
3月4日拂晓,当我们448团收索挺进到高坪战区最西端的搬英地区时,发现公路前方两侧高处有6个越军坚固的军事工事。
自卫反击战打响以来,我们团还没有遇见像样的战斗,仅是一些清剿残余敌人、收缴越军仓库物资、查找我军失散人员和烈士遗体的任务。现在一听说发现前方发现越军,战友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把这两天看到牺牲那么多战友的悲愤都转化成一种怒火,个个跃跃欲试,都想在战场上检验自己,战友们久久憋屈在心头怒火终于即将得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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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下达战斗命令,部队做了战斗队形分布。但我们分路迂回的意图很快被越军掌握,从敌方纵深推进远程打来的火炮弹道轨迹显然可以看出,山区越军潜伏特工观察到我们的位置。我们很快进行了火力反制,调整了打法,也非常奏效。厮杀声中,我们攻破了越军的工事,消灭守敌。
这里要着重说一下我们贵州山区来的战友们,他们很适应山地作战环境,战友们拼命往前弑杀,非常勇猛,个个奋勇当先,英勇杀敌,在战斗中得到了营、连级领导的肯定。据战后战报资料显示,3月2日以来到3月5日,我们448团连续作战,向越军西部纵深打进15公里,摧毁敌火力点41处,攻战敌4个高地和多座防御工事,打退敌数次反扑,击毙敌人139人,缴获一批82迫击炮、60迫击炮、轻重机枪、弹药、电台等。不过我们也有包括一副连长在内的多人伤亡。
3月10日晚上7点左右,我们接到命令:停止前进,用三天的时间由南向北清剿残敌,并要求14日从平孟方向撤回境内。听到要回撤的消息,战友们就非常高兴,装备、物资不一会就全部收整完毕。
清剿完平孟方向的残敌后,我们得到短暂难得的休整期。那天在一个山脚下的坝坎上,我扫了一眼周围我们一起当兵出来的清镇籍的战友,尽管有些疲惫不堪,但都还“活蹦乱跳”地挺在那里,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不时小聚在一起时,我们还会用“纯贵阳话”聊聊天,排解心中的恐惧。在异国他乡出国作战,彼此听到这些正宗的家乡口音,仿佛一剂良药,侵润着每一个战友们的心田,气氛一下子活跃不少。我看到唐志在一边抽烟,偷偷跑过去从后面把他的烟从嘴里“抢”了过来,他立即“反击”说“…耶,敢抢老子的烟?….”随后我们俩嘻嘻哈哈追逐打闹起来。
在那山脚下的坝坎上,一包“大重九”香烟,我们俩一边抽,一边有说不完的话,期待着战争结束,也期待着平平安安回家。那天我知道唐志家是贵州清镇中八农场的,家有父母姐妹,他刚刚“上山下乡”回来已经安排好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政府号召适龄青年参军入伍的消息后,就毅然报名,好希望能够拿一份军功章回家。唐妈妈也是一位深明大义、觉悟很高的老党员,国家与小家面前,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所以唐妈妈同意“独儿子”唐志参军入伍。
那天在出国作战的异国他乡,为以防不测,我们互相也郑重地对对方说“…如果我们内中有一个回不去了,对方的老妈就是自己的老妈…、要替对方老妈养老送终…”的承诺。
经过战争的洗礼,经过生死的考验,那个时刻“战友情”是那么的真挚、神圣!那个时刻每一个战友的心彼此仿佛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接下来我们的期待与紧张的气氛中做好了一切防御准备工作,但奇怪的是,一直等到3月11号凌晨天亮以前,我们仍然没有接到回撤的具体命令。
11日中午时分,我们接到一个糟糕的消息:“…阵地前沿有越军活动,企图不明….”。但直到傍晚也未见敌人的反扑,当时我们还以为敌人这两天被打怕了,不敢轻易妄动,但实际上敌人已经察觉到我们部队准备回撤的迹象,在做反扑前的准备。
下午十五时左右,敌人组织有生力量进行强有力的反扑,我们在各个掩体、战壕里进行了坚决抵抗。敌人始终是小股力量纠集在一起,禁不住我们的有力反击,很快就被击溃了,枪声、炮声很快又停歇了。过了一阵子,各观察哨显示的旗语说明安全了,我们纷纷探视着从掩体、战壕里出来…,我与唐志凑在一起,继续抽着那包没有抽完的“大重九”香烟。一会我们又被要求回到各自的掩体、战壕里,果然敌方新一轮的炮弹落在我们阵地上,很快就听说唐志不幸中弹牺牲。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从掩体壕沟里不顾一切地爬过去,紧紧的抱着这位一起出征老乡的尸体,他已血肉模糊,大腿已经炸飞了…..。在我的怀里,我用接近失态、沙哑的嗓门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无意中摸到他上衣口袋的那枚小镜子,镜子沾满了殷红粘稠的鲜血。
我查了查镜子上的血迹,把它装在我的兜里继续投入战斗。从此以后,与他参军以来在一起训练、吃饭睡觉、清剿敌军的点点滴滴的画面始终不能抹去,“‘老妈’在哪里、’老妈’还好吗”这样的问题一直缠绕着我的思绪,我们“…如果我们内中有一个回不去了,对方的老妈就是自己的老妈…、要替对方老妈养老送终…”的郑重承诺一定要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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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妈”还好吗?
转眼,我复原退伍,被政府安置在清镇的一个化工厂,后来还被邀请到附近的学校以“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的身份做了几场报告。有一天我安顿好后,转了几趟车,与约好的几个战友按照唐志生前告诉的地址去寻找、探望“老妈”。
下车到了清镇中八农场唐志的家乡,看到这里山清水秀,绿树成荫,人们生活在一片祥和安宁的环境里,我以惴惴不安的心情揣摩着“老妈”的生活会是怎样、“老妈”看到我是否会联想到唐志?战友唐志如果生活在现在,与老妈在一起,该是多么的幸福、惬意!
当吴妈妈知道我们的来意,知道我们是唐志生前建在的战友,她老人家泣不成声,不停地呼喊“小茅、小茅”的名字(唐志的乳名)。
我把那枚从战场上带血的小镜子恭恭敬敬地呈现给吴妈妈时,她不停地给我们讲起唐志小时候的往事,唐妈妈眼里透露出对失去儿子的无限期盼与牵挂,此时此刻我们真有点无地自容,所有的安慰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我们几个在战场上一起拼命厮杀闯出了的战友、几个大男八汉的男人抱头痛哭、愧对战友唐志。一个至今无法回答的问题一直在拷问我们几个战友的灵魂:“…为什么不把唐志一起带回了?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以后,逢年过节我会抽空去看望唐妈妈。
化工厂效益好的时候,探望的礼物相对丰富一点,后来化工厂效益不好,我也下岗,靠打零工、“跑摩的”养家糊口。唐妈妈知道我的处境以后,还给我捎带一些生活必需品,叮嘱我困难可以克服的,我把她当成了“妈妈”,她把我当成了“儿子”,一位老共产党员的情怀让我感动。
—— 作于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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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雲見長鋒):苗王:消失的白桦树—— 山中那座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