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二九”运动中走出的共和国外交官补遗（六）

（一） 关于“一二九”运动的认定

（二）父亲与“一二九”、父亲与李德伦的故事

（三）世纪之交——记我父亲与李德伦先生的情谊

（四）补遗外交部参加过“一二九”的干部—— 陆璀、 程之平、刘春、岳欣

（五）补遗外交部参加过“一二九”的干部—— 陆璀、 程之平、刘春、岳欣

北平之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外交官——李连璧

下面说说北平之外的那些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人，有些是亲历者，有些是受“一二九”影响走上革命道路的人。这些人有些我认识，知道的多一些，就多写点儿；有些不大熟悉，可能会有些履历上的偏差和错误，欢迎读者“找茬儿挑刺儿”。

“一二九”时，落后的中国相对闭塞，北平之外的各地学生不知道北平发生了什么。“一二一六”第二次游行规模更大，人数多，学生准备也更充分。事后各地的报纸也刊登了“一二九”运动的消息。随着消息的传播，“一二九”运动在全国各大城市蔓延开来。首先是北方各大城市，随即上海、江浙、两广的学生爱国救亡运动兴起。这时，蒋介石国民党政权正在忙着军阀混战，同时围剿红军，无暇顾及日本人进一步染指华北。蒋介石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想加一把劲儿，把共产党的红军彻底消灭掉。这种一方面加紧内战，一方面对日投降妥协的做法激起了全中国知识分子和进步学生的愤慨。他们绝大多数都站在蒋介石的对立面，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在这种大背景下，受“一二九”运动影响和席卷的青年学生迅速加入到爱国救亡的浪潮中来。以1936年2月“民先”成立为标志，“一二九”运动进入新的阶段。民先在全中国各大城市迅速发展壮大。北京之外的各大城市中的青年学生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积极参加到抗日救国、反对日寇侵略的民族热潮中来。这一时期，蒋介石当局为了彻底剿灭在陕北立足的共产党军队，顶着卖国的罪名，依然不改“攘外必先安内”的主策。

然而，抗日救国的热潮是压不住的。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强烈要求国民党政府抗日夺回失土，加上共产党的适当引导、领导，那时全国各大城市的青年学生很大一部分倾向或同情共产党。共产党的组织在青年学生中快速发展，影响力越来越大。

这里再说说李连璧。

李连璧，陕西华阴人，1917年生，“一二九”运动爆发时在西安高级中学读书。他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民先成立之前，担任西安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总务（主席）；民先成立后，先后任西安民先队长、西北民先总队长。李连璧是响当当的西北学生领袖。

1936年9月，“一二九”运动的重要人物宋黎、敖伯枫（民先总队长）来到西安。西安成立了民先。

12月9日，为纪念“一二九”一周年，西安学生几千人游行，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李连璧是学生请愿游行的组织者、总指挥。学生们置生死于不顾，高呼口号，冒着严寒，步行去蒋介石下榻的临潼华清池。蒋介石下令，学生来了就开枪镇压之。张学良得悉后，驱车追赶学生，在灞河追上学生并劝拦。李连璧挺身而出，怒斥国民党卖国不抗日，对张学良说“你要开枪就先打死我！”，态度坚决。张学良为保护学生，极力劝阻，最后答应一周之内一定给学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李连璧这才带着游行队伍返回西安。这个著名的历史场面在有关西安事变的各种史书、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成为经典。（不过我觉得影视里的李连璧与真实的李连璧不太像，真实的李连璧很瘦高。）

三天以后，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谏”，捉了蒋介石。蒋被迫同意停止内战，联合抗战。

李连璧发动并领导的游行活动促使张学良下决心兵谏捉蒋，是一件历史功绩，也使李连璧完全走上革命的舞台（李连璧1936年12月入党）。

“西安事变”后，中共中央派周恩来到西安。12月17日，周恩来抵达西安。12月19日举行各界人士座谈会，李连璧作为学生领袖参加之。周恩来与李连璧相识。

此后，李连璧在西北风头正劲。1937年4月，延安召开“西北青年第一次救国代表大会”，邀请国统区以李连璧为首的25个代表参加。毛主席还设宴招待了李连璧一行。

进入1938年，李连璧继续在西安从事宣传、动员、组织学生运动。“西安事变”后，整个西北的学生都发动起来了，原先的西安民先扩大为西北民先总队，地域伸展到兰州、西宁一带。李连璧被推选为总队长。

1938年，国民党政府宣布取消了民先。

李连璧一直在西安抛头露面，十分活跃。激进的学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尽管当时已经是“国共合作”搞统一战线的时期，西安当局依然把李连璧为首的五名学生领袖秘密逮捕关押了好几个月。著名的“西北爱国五青年”名声太大，国民党当局要顾及脸面，没敢直接把他们处理掉。

与此同时，国民党特务暗杀了著名的爱国将领宣侠父，一时间社情舆论大哗。后来中共代表周恩来得知此事，直接打电话向西北行营主任程潜要人。国民党当局碍于周恩来的面子，只好放人。好在是“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特务不敢公开行凶动武，所以“西北爱国五青年”没有受刑遭皮肉之苦。国民党当局把五个人都释放了。

李连璧1938年任陕西省委青委委员，一度在安吴堡青训班协助安排审查投奔延安的各地青年。后来，上级调李连璧给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当政务秘书。林伯渠因故不能视事，李连璧又给边区政府副主席刘景范（刘志丹的弟弟）当秘书。同是陕西老乡刘景范很倚重李连璧。

这期间，李连璧还任过不少职务，1940年任中共西北局四局研究员，之后任延安大学司法系主任、关中军区秘书、政治部组织科长等职，党政军学青的职务都干过。

延安“抢救”运动时，李连璧因为1938年6月在西安被捕之事倒了大霉，政审时一再被问及是否有变节行为，李连璧坚决否认。审查者反复追问：“为什么国民党特务没有给你们上刑、迫害你们？”李连璧无言以对。政审时有时是说不清楚的。审查者说：“周恩来出面搭救你们，并不代表你们几个没有变节行为。”

共产党内不可赦的罪之一就是当叛徒、变节。李连璧坚持说自己没有变节。“你小子不老实就给你点儿苦头吃。”于是抓起来吊打，好几天不给饭吃，折腾得李连璧几乎丧命，好在那时年轻，挺了过来，但政审结论给李连璧留了尾巴。“没有证据证明李连璧没有变节行为。”（这叫什么结论？）

党内政治运动遭诬陷、受委屈的例子多不胜数。延安“抢救”运动涉及人数达1.5万人，很多人平反后还留个尾巴。李连璧虽然整风后安全过关，但仍然背个黑锅，不受重用。

后来他被李先念要去任华县县长，后历任渭南地委秘书长兼统战部长、新中国青年团中央委员、青年团陕西省委书记。

李连璧早在1938年就是西北青年救国会的联络部长。该会可以说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前身，或者说青年团是由西北青年救国会发展起来的。

由于从事青年工作，李连璧与胡耀邦很熟悉，两人早在延安时期就认识。

1954年，李连璧出任陕西劳动局长，之后任省委统战部副部长、陕西政协副秘书长、陕西省办公厅党委书记、陕西人委会（政府）秘书长。

1961年，李连璧调外交部工作。外交部在三年困难时期很少调入干部。李连璧是典型的老陕，从小到大一直在陕西生活工作，不大愿意出陕到北京去。省委书记张德生与李连璧谈话，告诉他：“你还是走吧，你的档案里有当年延安‘抢救’的尾巴，不利于你的升迁，即使提拔也只能是副职。”于是李连璧去外交部报到。

插一个故事。据李连璧儿子建文讲，当初他爹来外交部报到时，穿一破棉大衣，样子土里土气的，到外交部（老部）大门口说是来报到的。传达室的人看他太土，不让进，要里面的人来接才成。那时进外交部办事不是特别严，说明来意、出示文件就能进。

李连璧进外交部后，任二亚的副司长，熟悉一段时间后，被派到波兰使馆任参赞，给同是陕西老乡的大使王炳南当副手。王炳南身负重任，是中美大使级谈判的首席代表。李连璧的角色是中美谈判的顾问。这种身份的变化，表面上是通过外交部干部司完成的，但安排和决定此事的应该是周总理。周总理自“西安事变”就认识李连璧，了解李连璧。李连璧进了外交部后，档案里的尾巴就没了。李连璧担任的职务很重要，背后的故事无人详之。

现在挖掘出不少以前的故事，很多是子女后来听父母说过几句，或父母写回忆录提到过一些，再有就是从父辈的同事、老友那里得知的，尽管不完全或者有点儿走样，但大部分是真实可靠的。外交部的很多子女都是父母离退休后才渐渐知道了父母过去的经历和故事。有些事情不能上台面，只能在外交部第一代孩子们中间谈论、传播，很多历史的精彩都产生于此。

李连璧在波兰干了五六年。王炳南于1964年调回国任副外长。波兰大使由王国权继任。李连璧继续任参赞。波兰使馆仍然是中美两国保持接触的窗口。

文革兴起，中国驻外使馆工作基本停滞，绝大多数高级外交官，包括大使、参赞、一秘都回国参加运动了，驻外使馆中只剩下阿联（埃及）一个使馆由黄华大使在任。

李连璧夫妇于1967年初乘火车回到北京，刚一下火车就吃了一个下马威。时值冬季，从苏联东欧国家回来的外交官都是标准的外交官打扮——男士呢子大衣，裘皮大氅；夫人们也是狐皮围脖，皮靴锃亮。这与当时文革初期的气氛极不协调。接站的造反派当即训话，“不得穿资产阶级的服装”，要求回家后立即换上革命化的服装，到部里报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外交部不同于其他政府机关，除了部机关外，国外回来的干部都先到调干支部学习、看文件、等待分配工作，有可能再次出国到别的国家任职，也可能留在部机关工作。内外两套人马保持外交工作的运转。工勤人员另有一个支部。这部分人中造反派特别多。文革运动的特点之一就是基层革命群众起来批判上级领导，造反派批斗走资派。

其实部机关哪有几个革命群众呀！后勤部门、交通、业校的革命群众比较多。部机关业务司多是1964-1965年新分来的大学生，以新闻司居多，极少有处以上的干部（指1967年初）。

1968年秋冬，李连璧第一批就下放到江西上高筹备五七干校去了。1969年11月，夫人高一明带着儿子建文和女儿海燕随大拨儿也下放到上高五七干校。这样，李连璧一家团聚了。说是团聚，其实父母各自住在自己所属连队的男女宿舍，两个孩子则住在为小孩儿准备的大通铺集体宿舍。全家只有在食堂旁蹲在地上（没有桌子）吃饭时才能团聚一会儿。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在五七干校时，李连璧没怎么挨过整，因为他来外交部不久就外派到使馆工作，一直到文革开始后才回来。外交部里认识李连璧的人不多。李连璧在江西干校时，从牛田洋来了一批外语学院的大学生和留学生。这是根据周总理的指示，从牛田洋转过来的。李连璧因为以前做过青年工作，所以被任命为学生连的指导员。当过外交部长的杨洁篪、李肇星都是牛田洋过来的大学生。

李连璧在延安挨过整，经历过疾风暴雨，有政治经验，他对所有的冲击都用沉默作答。

1972年尼克松访华前，李连璧接到通知，回北京，在外交部招待所等待分配工作。李连璧是新中国成立后为数不多的跟美国官方打过交道的人。尼克松访华时，李连璧的名字出现在送行人员的名单之中。那个年代的政治特点之一，就是曾经被打倒的干部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就算是“解放”了，政治上没问题了，接着就是安排工作、恢复待遇，子女也可以当兵入伍、上大学（工农兵学员）了。

实际上李连璧没有参加接待尼克松的活动。中国驻法国大使黄镇在1971年10月与比利时谈成建交之事，约定三个月内双方互派大使。那时外交部的干部大多数都在五七干校呢。周总理要求李连璧尽快到任。李连璧回京后于2月初就离京去比利时上任了。尼克松访华是1972年2月21日-28日。李连璧到任的时间是2月11日。

李连璧于1973年兼任首任驻卢森堡大使。卢森堡是个欧洲小国，但钢铁工业极为发达，为欧洲之最。此时，中国迫切需要发展钢铁产业，要向卢森堡学习建立管理现代化钢铁生产的经验。李连璧出了大力。

李连璧出任驻比利时大使后，积极谈判关于中国与欧洲共同体建交之事，于1975年谈成。李连璧又兼任驻欧共体的使团团长（大使），贡献不小。

1976年2月，李连璧任满离任，回国数月后调任驻刚果（布）大使，四年期满后回国。李连璧在刚果（布）期间得了一种非洲的恶性致命传染病，几经反复，差点儿丧命，使馆已向部里报了病危。当时驻法国大使韩克华派人买了特效药，委托直飞的航班及时运到刚果（布）。在刚果（布）的中国医疗队迅速处理注射，挽救了李连璧的生命。之后李连璧身体一直不好，但仍然坚持到任满。

1980年，李连璧回国后，陕西省委书记马文瑞想请他回陕西担任副省长，李同意了。双方商定，由书记在省委提出此事议议。如果省委通过，李连璧就来陕西；如果没通过，就不来。结果省委讨论通过。当年“西北爱国五青年”名气极大，省委领导层大都是那个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熟知李连璧的历史。省人民代表大会701人投票，699票通过任命李连璧为陕西省副省长。省里通过后，李连璧在外交部办了调离手续，启程前往陕西上任。

这次外交部还不错，保留了李连璧在外交部位于报房胡同的住房。以前罗贵波调任山西省长时，外交部要求罗交出住房，结果弄得子女没地方住，意见很大。后来从外交部调出的干部基本上都保留了原住房。

李连璧临行前去胡耀邦处打招呼辞行。胡耀邦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他对李连璧说：“你要回陕西？呆不住再回来。”嘱咐了几句。胡耀邦1964年出任西北局第三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他实事求是，锐意改革，结果遭到西北局的严厉批评。胡耀邦身患重病，在叶帅的帮助下回京住院治疗。胡耀邦对陕西留下深刻的印象。

之后李连璧又去习仲勋处告别。习有些意外，说：“我刚回北京，你怎么就走了？”勉言之。习早年与李连璧就很熟。

1981年，李连璧回陕西出任负责外事旅游方面的副省长，上任伊始，先抓兵马俑展览的配套设施。那时兵马俑展览馆设施简陋，特别是那种临时厕所，破烂肮脏，苍蝇乱飞，粪水横流。外国领导人来华访问又总是来兵马俑参观，搞得很狼狈。陪同的中央领导也很有意见。厕所问题解决了，来参观的外宾和各级领导都很满意。

陕西那时极少有高级酒店接待外宾，急需发展整顿，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陕西地处内地，需要一个有国际视野、见过大阵仗的干部来管外事和发展旅游业。李连璧使陕西的外事工作大为改观，成绩突出，上了一个台阶。

粉碎“四人帮”（1976年）后，外交部老干部有一些调出任职。

外交部像李连璧这样的干部有不少，老资格的人物云集，但绝大多数难以出头担任副部长正职的职务。这一层面的干部调出外交部，通常都是直接担任副部级、副省级的职务。如 ：

可能还有一些调升的干部，不一一列举了。

李连璧任副省长期间，儿子建文作为新影厂的拍摄记者从柬埔寨回来，期间经历越南攻打柬埔寨。建文带领的拍摄小组采访了波尔布特、乔森潘、英萨利等柬共领导，跟着他们一边作战一边撤往泰国。建文在柬埔寨得了脑型疟疾，差点儿命丧黄泉，几经生死，终于活着回到中国。当初新影选中李建文去国外战争一线采访，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年轻身体好，又是专业摄影记者。

建文回来后休养了一段时间。期间副总参谋长徐信约谈，了解柬埔寨前线的实际情况及中国军方对柬军事援助的情况。建文如实汇报并提出了一些建议。徐信副总长表扬了建文。

后来建文离开新影，到陕西旅游局工作，成绩斐然，在陕西老家扎下根来至今。

李连璧从副省长位置退下来后，转任省人大常务副主任，主持省人大工作，还任省委外事领导小组组长、陕西对外友协会长、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

李连璧于2000年去世，享年83岁。

作者 | 孟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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