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华
十三
冬天的白洋淀,是一片洁白的冰雪世界。一眼望去,浩瀚的湖水已结成一面银光闪耀、坦荡无垠的镜子,映衬着蓝天白云和一丛丛隔年的苇叶。万籁俱寂,唯有我们的脚踩在冰面上,从湖底传出“咚咚“的回声。谁能想到,在那冰雪的深处,蕴藏着多少反抗的种子,在那苇叶的背后埋伏着多少游击队战士呢?
在一片茂密的苇叶旁边,冰层被挖开一道两米多宽的沟。这道沟曲曲折折、层层深入,不知底细的人,是很难绕过它进入苇丛的。几个游击队员在这里迎候着我们,据他们说,用这样的沟来阻止敌人的坦克和骑兵,是非常有效的。我们跟在他们身后,像走入八卦阵一样地左绕右绕,才算越过这巧妙的障碍,真正进入了游击队的世界。又往前走了十多里,终于来到水上游击队的指挥部。
我到白洋淀来过多次,在游击队里有不少熟人。但是现在的水上游击队已是今非昔比,力量壮大了,编制扩大为大队,下设三个中队,装备也有了相当大的改善。游击队员们还给我介绍了他们专为冬季战斗准备的冰撬和冰车,并且自豪地称之为“冰上土坦克“。这一次我在白洋淀停留了一个多星期,拍了白洋淀冬景的照片。后来取道九分区返回冀中军区司令部时,让九分区摄影组的同志将胶片冲洗、放大。
雁翎队的“冰上土坦克” 1944年 石少华摄
好久没有见到沙飞了,回到军区驻地以后,我想先到董越千那里交代一下工作后,就立即到画报社去看他。没想到当我推开董越千同志办公室的房门时,沙飞正坐在里面!
“福大命大,福大命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我的手。“听说日本人一直在注意你们的行踪,可把我们急坏了,没想到你们钻入地道,硬是没能把你们挖出来!”他说完便是一阵开怀大笑。
“不是我命大“,我笑着说。“是冀中的地道太好了,而且还有那么多民兵和部队。“
“是啊,要不是现在腿脚不方便,我真想去冀中好好看看。“
这时董越千夫妇也迎了出来。“沙飞说是来看我,其实今天是专程来接你的“,董越千同志说。“晚上就不要走了,尝尝我妻子的手艺。“
吃饭的时候,沙飞便迫不及待地翻阅我带回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反复看着。这一段时间由于冻伤初愈,沙飞没能像以前一样到前线去拍照片,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再说沙飞素来有一种敏锐的艺术鉴赏力,他对摄影作品的点评,往往给人很大的启发。因此我不想打扰他,由他去细细地翻看。
“你自己没机会拍照,着急了吧?”董越千同志在一旁拿他打趣。
沙飞好像没有在意,转而对我说:“你五下白洋淀,又钻了那么多地道。但是能拍回这些照片,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值得了。“他认真地挑出一张我为杜伦在地道中抢拍的照片,后来又对在白洋淀拍摄的一组照片,从用光、构图、层次和人物神态等各方面评论起来。
在受伤之前,沙飞从来都是抓住一切机会,亲临战场进行拍摄和采访的。不必说他在抗战初期拍下的那些著名作品,就是担任了画报社的领导工作以后,他也经常深入基层和前线。像高粮等同志,就是首先由他在战场上结识,后来才调到我们的摄影训练队受训的。高粮当时已担任了主力部队的营副教导员,终于在沙飞的感染下离开前线,爱上了摄影事业,并逐渐成为摄影队伍中的优秀的组织者和实践者。
沙飞在战场上不仅勇敢,而且善于敏锐地捕捉意蕴丰富的镜头。比如,他在百团大战中除去拍摄战斗场面,还拍摄了《将军与孤女》的一组照片。四十五年之后,这组照片被日本许多报刊所采用,深深打动了日本人民的心。提起到基层拍照,沙飞还有过一个令人笑破肚皮的故事:在一次战斗胜利后,他亲自跑到作战部队去拍摄庆功大会的场面。当时天色已晚,要用闪光灯才行。那时候的闪光灯非常简陋,镁光粉被点燃的瞬间“嚓“然有声,周围突然一亮,接着便烟气弥漫。这种场面是当时的农村老百姓从未见过的。结果,沙飞刚拍了一张照片,便有一位民兵以为是敌人搞破坏,立刻高喊“抓特务“,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沙飞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眼看民兵和群众向自己冲来,一着急竟背起相机就跑。他知道,只靠自己的一张嘴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照相机保护好。可惜他一个人势单力薄,终于被人们追到一条道沟里抓住。就在这时,部队的保卫干事也赶到了,他一见是沙飞,连忙大喊:“快放手,这是军区的沙科长!”后来沙飞曾对画报社的同志谈及此事,一阵大笑,并嘱咐大家每到一处都要做好群众工作,免得由于意外事故而误事。
将军与孤女 1940年 沙飞摄
沙飞仔细地看过我在白洋淀拍摄的照片后,请董越千同志将它们转交美军观察组,然后便和我一起辞别了。
我们回到画报社时,沙飞已经将第六期摄影训练队的准备工作安排完毕,只等各单位的学员来报到了。第五期的学员毕业后,画报社的来稿明显增加,照片质量也有所提高,因此大家对开办训练队更有信心了。最近延安总部、重庆办事处以及敌占区的城工部都来电要求增加《晋察冀画报》的订数,同志们都大受鼓舞。我们还准备在画报上增添国际照片的栏目,稿件则由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美军观察组提供。
我同沙飞一起结束了第六期摄影训练队的工作以后,不久便接到了新的任务:延安要求我们拍摄一些天津近郊,特别是渤海地区的照片,反映我抗日军民在那里的活动。由于沙飞脚不方便,最后决定还是由我去完成任务。当时王清江刚好回家探亲,所以沙飞亲自从印刷厂挑选了纪志成同志担任我的警卫员,同时还让赵银德和白连生天天教他枪法和警卫员条例,以备万一。
就这样,我又一次和沙飞分别,与纪志成一起第六次进入白洋淀。当时,冀中军区正在白洋淀召开政治工作会议,黄树才副政委知道我的来意以后,便把我介绍给前来参加会议的津南支队的政委,让他为我作出安排,暗中又一次嘱咐他确保此行的安全。津南支队有三个营的兵力和几支精干的武工队,津浦铁路以南、天津以西的一大片地区,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由于他们的大力协助,这一次我甚至到津浦铁路上拍照了,还同附近的民工谈了话。最有趣的是,我和两位武工队员正行走在铁路上,恰遇到一列火车开来,躲是躲不及了,我们干脆若无其事地站在铁路边。没想到那竟是一列满载着日军的军车。陪同我的武工队员机警地向车上的日本人招了招手,日本兵也傻乎乎地冲着下面招手。他们当然想不到堂而皇之地“迎接“他们的会是几个八路军。我趁这难得的机会,迅速拍下了两张照片。
在这次采访的最后几天,津南支队的保卫处长又带来一个步枪连陪我去渤海边拍照。我们的部队在距离天津很近的地方来去自如,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同时也更深刻地体会到延安总部要求我们拍摄这些照片的意义。
文南洼附近有条河,直通白洋淀。为了节省时间,津南支队保护我乘船返回。沿河有几座伪军的岗楼,要检查过往船只,但我们以武力强行通过时,敌人也只是放了一阵枪,却不敢出来追赶。看样子,经过这些年的较量,敌人的失败已成定局,连他们自己也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种结果。
回到白洋淀时,见到了流萤同志。原来,冀中境内的敌人据点已基本拔除,为了向北平、天津、保定、石家庄等地区发展根据地,冀中军区机关全部迁到了白洋淀。我同流萤与黄树才同志彻夜长谈,交换了许多意见,而流萤竟又看上了随我前来的纪志成,要我把他留下来,支持冀中筹备出版画报的工作。因为纪志成同志在画报社印刷厂工作多年,对印刷、制版已有了较多的经验。
“好啊“,我故意开玩笑说,“你连我的警卫员也不放过,真是雁过拔毛啊!”
流萤连忙解释说,王清江已经探家回来,现正住在冀中军区,可以接替纪志成的工作,而冀中筹办画报又缺少得力的人手等等。
我说:“好吧,容我给沙飞同志发个电报。如果他同意了,我绝无二话。沙飞同志对支援各地区开展摄影事业,是很热心和慷慨的。“
黄树才副政委立刻接过我的话:“我现在就派人去拍电报,你可不能反悔。“
没别的办法,我只好拟了一份电文,发了出去。果然沙飞很快就回电,同意把纪志成留在冀中。黄树才、流萤同志高兴的一再要我向沙主任道谢。
(未完待续)
原文刊自石少华之子石志民博客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碾盘沟):石少华:风雨十年(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