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9月27日,河南光山县砖桥镇一间祠堂里,二十多名解放军将领围坐在一起,和往日开会时的热闹不同,会场静悄悄的,大伙儿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是枯坐榻上,就是闷头抽烟,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后的第一个月。
二纵司令员陈再道烦躁地解开衣领,走到窗前透气,远远地望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翩然而至,赶紧一屁股回到座位上,嘟囔道:来了。
话音刚落,刘邓二位首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纷纷起身敬礼,离得最近的几位习惯性地伸出双手,谁知小平干净利落地一摆手,正色道:仗没打好,不握手了!
刘、邓径直走到桌前,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小平沉声道:同志们,我们已经抵达大别山,下一步就应当义无反顾地创立根据地,争取站稳脚跟,对此不能有丝毫的怀疑与动摇!
他两道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这些能征惯战的猛将像是犯错的小学生,低垂着脑袋。小平放缓了语气道:当然,不否认困难确实存在,越是困难,越是需要各位挺身而出,否则,部队就可能一溃千里,灰溜溜地回到太行山。
刘伯承接过话茬道:政委说这是一次不握手会议。我的看法,该叫“安卵子”会议。我们有些同志,这一个月来饿了几顿饭,走了几天路,遇到点困难,就吓破了胆子,想打退堂鼓,说什么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好像革命没有前途了,既然你缺乏勇气,没有卵子,那我们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一副。
众将被骂得羞涨了面皮,脸上火辣辣的。
曾经孕育鄂豫皖根据地、诞生无数英雄儿女的大别山,为何会让这些久经战阵的老革命望而却步呢?
刘邓大军的战士多为太行儿女,从小受黄河水滋养,吃着小米和山药蛋长大,初到气候宜人的南方,一开始觉得新鲜,没多久就叫苦不迭。山里潮湿多雨、蚊虫滋生,很多人得了疥疮,宿营时挠痒之声响彻云霄,痛苦哀嚎不绝于耳。
二纵五旅十五团上至团长下至大头兵,几乎人手一疮,浑身奇痒无比,实在难熬,团长黄家景打听到商城县有个温泉,名叫汤泉池,水中富含硫磺,有润肤止痒之奇效,于是和政委田涛合计道:老田,战士们扛不住了,能不能想办法干他一票?
田涛专心地挠着痒痒,难受得龇牙咧嘴,半晌才抬头含含糊糊地说:我看行……这场仗就叫澡塘子战役吧,我们要为洗澡而战!
汤泉池只驻扎了两个连的保安团,每日盘查往来客商,设卡收税。黄家景一声令下,战士们呐喊着冲上前,团丁们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军队,吓得扛起钱箱,眨眼间跑得干干净净。
黄家景要求每人至少洗三次澡,全团三个营交替掩护,众人温池戏水,乐而忘返,直到夕阳西下,才唱着歌愉快地踏上回程。
刘邓大军遇到的最大问题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重返大别山后,原本以为是鱼归大海,老区群众定会翘首以迎子弟兵,结果震惊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并不欢迎他们,不但不欢迎,甚至刻意逃避和防范他们。
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别山,刘邓大军仿佛孤身闯入森林的儿童,无依无靠,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战士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叫“一明两暗,马桶吊罐,莫得莫得,可怜可怜”,前两句是当地民居的特点,后两句却是真实的辛酸经历。部队连日行军,遇到当地土著,满脸堆笑地请人带路,谁知对方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双手一摊,苦着脸说“莫得莫得”,实在逼得急了,就拱手作揖地回答“可怜可怜”。
独立旅旅长张才千借宿一农户,开门的老太太看到他们,脸上瞬间阴云密布,愣了几秒,才冷冰冰地放他们进去。
整个晚上,张才千从这家人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笑容,他好生烦闷,只得仰头欣赏夜景,以排遣内心郁闷,中秋将近,天上一轮圆月,月光如水流淌在大地上,老太太经过他身旁,忽然问道:你们要走了吧?
张才千悚然一惊,老太太仿佛自言自语,喃喃道:每逢八月十五我就害怕,红军走的时候是中秋节,新四军走的时候也是中秋节,你们一走……哎……
张才千黯然不语。他是土生土长的大别山人,16岁投奔红军,亲身经历鄂豫皖红军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去年中原突围的时候,他才离开大别山,仅仅一年时间,当年还嘘寒问暖、视他们为亲人的群众,为何变得这么“冷漠”,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我军曾在大别山四进四出:1932年,红四方面军在国民党大军“围剿”下,不得不远走川陕;留守苏区的红25军坚持斗争两年,终于也支持不住,只得远征而去;继续坚守游击的红28军于抗战初期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于1938年开赴抗日战场。
最近的一次就是一年前,国民党悍然发动内战,并将第一枪对准中原军区,李先念、王树声、皮定均等率部突围。
红军离开后,国民党军队便在老根据地大开杀戒,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几乎每家都添了几座新坟。当地百姓被杀怕了,他们不敢表现出对我军的亲近,生怕有一天我军离开,恐怖的杀戮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
此时,大别山区已沦为国民党“新桂系”的地盘,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话说抗战初期,桂系大当家李宗仁出任第五战区长官,桂系大军浩浩荡荡地北上,并在武汉沦陷后依托大别山和日寇长期对峙,从此在大别山落地生根。
桂系将他们统治广西的一套牧民之术、残民之术全盘复制到大别山,苦心经营近十年。村子里普遍实行保甲联防、“五家连坐”,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民团,称之为“小保队”,这些人熟悉地理人情,也擅长游击,令我军防不胜防。
广西老表们离乡多年,从军官到士兵也就随遇而安,在当地娶妻生子,和当地势力打着骨头连着筋,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相比于刘邓大军,他们显然拥有主场作战的优势。
刘邓大军奔袭千里,一路跋山涉水的,战士们脚上的鞋子早就破破烂烂的,奈何在这莽莽苍苍的群山中,既无人替他们缝制鞋袜,也无处可以购买,只得赤裸着双足,奔波在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山道上。
17旅参谋陈品德胡乱找了些破布裹在脚上,没走几步便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他咬着牙,默默地跟着队伍急行军,直到宿营的时候,才发现两脚已肿得馒头一般。
他只能硬着头皮,忍痛继续前进,只觉得疼痛如浪潮般一波波袭来,走得大汗淋漓,忽然,他眼前一亮:路边赫然躺着一只胶鞋!
陈品德大喜过望,堪比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水源,一把将鞋揣在怀里。那是一只普通国军士兵配发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洞,因此被原主人随手丢弃。陈品德迫不及待地套上鞋子,不满地嘟囔道:这个国民党兵的脚咋比我小一号?
穿小鞋的滋味不好受,但也比光脚强,陈品德的两只脚轮流上岗,似乎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四十多里山路如履平地。一路上,他仿佛着魔一般,目光在道路两侧不断逡巡,因为他觉得原主人不可能保留着另一只鞋,或许就扔在附近……
六纵政委杜义徳号召战士们打草鞋,他熟练地搓着手中的稻草,“老气横秋”地说:当年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就是穿着它过来的,你们老说大别山苦,能有长征苦吗?
围观的官兵们发出巨大的惊叹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自“山河四省”(晋冀鲁豫),草鞋并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观里,杜义徳于是号召南方的战士们倾囊相授。
刘邓大军在大别山缺衣少食,也无处补给,真是苦不堪言。悲观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部队里蔓延,意志力差的直接崩溃,开小差溜之大吉者日渐增多,有人出走前留书一封,严正声明说:我们不是逃跑,而是回家继续革命,继续打国民党反动派……
部队开始出现军纪废弛的迹象,强征民伕、抢掠物资的负面事件层出不穷——既然大别山的老乡不配合,那就来硬的,枪杆子说话,短期有用,长期有害。
刘邓见部队问题重重,士气一落千丈,深感有必要召开会议,以指明方向、凝聚人心,于是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会议代号“王大湾”,史称王大湾会议)。
刘伯承疾言厉色地批评众将,会场的气氛有些沉闷。
小平燃起一支香烟,用力吸了几口,缓缓道:同志们,在大别山建立根据地,是中央和主席交给我们的任务,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要实现这个目标,一是要有军事上的胜利,二是实行土改,二者缺一不可,只要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战胜一切敌人。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当务之急,必须打几个大的胜仗,只有战场上赢了,战场下才能立足脚,否则你和群众说我们绝不再走,他也不会信你嘛。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费小五说书):1947年往事:大别山生存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