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和平
1957年7月,时任志愿军司令部情报处处长的爸爸江涛即将凯旋回国,组织上批准我赴位于朝鲜桧仓郡的志司探望久别的爸爸。
爸爸敬重的人
开始妈妈没能同行,一位志愿军叔叔带着未满5岁的我登上东去的火车,从丹东的鸭绿江大桥驶入朝鲜,又坐汽车到达桧仓郡的志司。爸爸的军营位于半山坡的平房,不远的公路上有志愿军的大卡车和头顶物品的朝鲜妇女通过。虽已停战4年,但战争的创伤仍历历在目,路边被炮弹炸出的许多大坑里积满了雨水。
爸爸第二次赴朝参战是1953年1月,那时我刚出生5个月。时隔4年多,我在异国他乡见到爸爸时怯生生的,但爸爸的疼爱使我们很快亲近起来。志司极少有小孩子去,那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乖巧的我。因爸爸工作忙,平时一位志司阿姨照顾我。阿姨用缴获美军的降落伞布,给我做了一条好看的花裙子,印象最深的是阿姨带我瞻仰不远处的志愿军烈士陵园。
1957年7月29日,我身穿雪白的裙子,第一次来到离志司不远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陵园依山而建,四周群山起伏,苍松翠柏环绕,山下溪水潺潺。烈士陵园庄严肃穆,中式三门琉璃牌坊大门上悬挂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的牌匾,正中屹立着高大的志愿军手持钢枪塑像,白墙绿瓦的拱壁上刻着“向烈士致敬”,六角亭中央的白色墓碑上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烈士永垂不朽”。
陵园的苍松翠柏间长眠着134名志愿军烈士,烈士墓前的石碑上刻着他们的英名。我来到毛岸英墓前,静静地依偎在石碑旁,双手合十托住面颊, 默默地说:“叔叔,安息吧!”
不久,妈妈也从国内来到志司,与爸爸团聚。 9月23日,我拉着爸爸温暖的大手,与妈妈和志司的叔叔们再次瞻仰志愿军烈士陵园。众人在毛岸英烈士墓前默哀致敬,在烈士陵园合影留念。虽然那时我不知道毛岸英是谁,但我相信爸爸和叔叔们敬重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人。长大后,我知道毛岸英是毛主席最疼爱的长子,也是爸爸在军委情报部时期的战友。
李克农的秘书兼俄文翻译
1949年底,为了保卫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完成祖国的统一大业,党中央、毛主席决定加强我军的情报系统。中央军委决定在北京成立军委情报部,李克农任情报部部长。中央军委要求从当时陆军的50个军中,每个军选派一位师职干部和二位团职干部,抽调约150名优秀军事干部到情报部工作。我爸爸就是这批干部之一,任军委情报部三局部队侦察处副处长。
在这期间,毛岸英担任李克农部长的秘书兼俄文翻译,与李克农部长同住在朝阳门344号。毛岸英参加了1950年春在军委情报部召开的“第一次全国部队情报工作会议”,参加了3月的“全国二五局工作会议”,还陪同李克农部长出访了苏联。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军委情报部于1950年11月派遣首批情报工作调研组赴朝参战,担负指导部队战场侦察、搜集情报、审问俘虏等任务。我爸爸担任调研组组长,带领8名情报干部秘密进人朝鲜战场。
爸爸到达志司驻地大榆洞那天,正值毛岸英在此牺牲的第5天。爸爸从志司作战处丁甘如处长那里得知毛岸英牺牲的消息,更加激发了爸爸对毛主席的无比崇敬和为祖国而战的坚定信念。后来,我也是从丁甘如与志司作战处副处长成普的回忆中得知了其中的细节。
永恒的瞬间
1950年10月8日,毛岸英跟随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离开北京到沈阳。 10月19日晚,毛岸英随彭总从安东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他们21日到达志司的第一处驻地–平安北道的大榆洞,彭总在这里指挥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战役。毛岸英在志司初任俄文翻译,负责彭总与苏联驻朝大使兼军事顾问拉佐瓦耶夫中将的交流;后任机要参谋, 管理彭总的文件、电报等。 彭总说:“毛岸英是志愿军的第一人,党中央刚任我当司令员时,他就向我报名了。”
大榆洞是距离前沿部队几十公里的小镇,小镇旁山上有一处金矿,矿洞外有几处房屋和工棚。由于矿洞内积水潮湿不能利用,彭总办公室兼会议室被安置在约一百平方米的木板房里,丁甘如的作战室离彭总办公室约15米。
敌机多次轰炸大榆洞,副司令员洪学智调部队工兵连,在彭总办公室旁边约50米的土坡挖了防空洞。彭总不肯搬到防空洞去,洪学智就叫丁甘如把彭总的作战地图挂在防空洞里。11月25日清晨,彭总得知作战地图挂到防空洞了,生气地说:“你怕危险,你走,我不怕!”最终彭总被洪学智强拉硬拽勉强进了防空洞,与副司令员邓华、参谋长解方、政治部主任杜平研究工作。
这天凌晨2时,毛岸英遵照志司统一安排到彭总办公室值班。战局正处于第二次战役,连日紧张的工作使毛岸英十分疲劳困倦。早晨,他盛了一茶缸饭来到办公桌前,还没吃完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上午11时左右,他醒来端起茶缸在火炉上热饭吃。此时,美军F-80喷气式战斗机群飞至大榆洞,向志司驻地投下大量凝固汽油弹,彭总办公室顿时火光冲天。此刻,同在彭总办公室的还有作战处副处长成普、机要参谋高瑞欣和通讯员小李。位于房间北门的成普冲了出去,通信员小李被炸翻在铁皮下,二者受伤幸免于难。毛岸英和高瑞欣离房门较远,在房内移动了几步后不约而同地钻到办公桌下面,二人的头还碰了一下。接着, 房顶倒塌,桌子压塌,二人被压在桌子下面,烈火熊熊燃烧…….
这时,丁甘如正在作战室处理电报,房间的一角中弹,墙上的地图着火燃烧。丁甘如赶紧把电报放进口袋,扑打地图上的火,看见彭总办公室中弹忙问:“彭总办公室有人吗?”警卫哨兵回答:“有!”“马上抢救!”志司干部、 战士不顾盘旋的敌机,奋力灭火救人。但他们揭开燃烧的木板,看到的是两具烧焦的遗体。
几十年后,丁甘如在叙述这一情景时,仍眼含泪水,惋惜地说:“太可惜了,多么好的同志!当时他们若向前跨三、四步,从左门冲出去,就有可能脱险。”我想:事发5天后告诉我爸爸时,丁甘如叔叔不知难过成什么样子呢!
每当我打开相册,望着爸爸在志司与首长和战友们的合影,我和爸爸、妈妈在志愿军烈士陵园的相片,还有那朵金达莱花的标本,就想起70年前的往事。金达莱是朝鲜国花,盛开时节爸爸从烈士陵园旁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采来,平整地夹在书里。至今金达莱花标本的8片花瓣依旧完好艳丽,紫红的色彩仿佛是志愿军烈士的鲜血染成。
此文刊登在2024年第二期军内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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