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历 死 亡》
铁一师宣传队 周秀娟
人的一生,会经历各种事件,经历磨炼,经历苦难……但是,我和我们师宣传队的战友们,却经历了一次死亡,至今都刻骨铭心!
19岁那年,我参军来到铁道兵部队,那个年代能穿上军装的人、尤其是女兵,可真的是凤毛麟角呀。
我参军所在的部队是铁道兵一师,驻扎在湖北丹江,当时正在修建著名的襄渝铁路,铁路将穿越武当山脉,铺路架桥,凿石穿洞,通向四川。
我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高兴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呀!好一个漂亮的姑娘,头上带顶绿军帽,军帽下露出两根短短的小辫,辫梢调皮地向上翘起,额前刘海弯弯的卷曲,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那样纯真,那样清澈,嘴边露出甜甜的微笑。花季少女,花一样的季节,鲜花般的绽放,让我充满了青春的梦想。哪里知道,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所有的梦想,险些凋零在武当山脉,让我在冥冥之中,跋涉了一次死亡的历程。
我入伍后分配在师宣传队,成天伴随着歌声、笑声、优美动听的音乐声。虽然天天排练、巡迴演出,四处奔波,有点辛苦。但苦中有乐,生活得非常充实。
(演出的现场)
(我们在杨连弟连帮战士洗衣服)
1971年4月9日,这是我们师宣传队历史上一个黑暗的日子。我们奉命,下部队去为62团的战士们演出。
那天晚上的演出,舞台是搭建在山顶的一块宽阔场地上,我们演出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场地上坐满了62团的干部战士和湖北参加襄渝铁路大会战的民兵。精彩的演出,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掌声在群山中回响,余音缭绕。
演出结束后,我们收拾好东西连夜赶往五团驻地。我们坐在一辆老式的“伏亚特”卡车上,卡车没有蓬布,只有几根高高的蓬竿,车上装满了演出布景和道具,我们就是坐在那些道具上。尽管下山回驻地的道路崎岖、颠簸,大家演完节目余兴不减,高兴地有说有笑,没有丝毫的困倦。
卡车弯来弯去,一路行驶着。我对面坐的是刚从兵部下到师宣传队的唐长连战友。他是一个有着“表演梦”的小伙子,会跟头把式,会上树抓耳挠腮模仿孙猴子。他原来在兵部当理发员,服役期满,他放弃留京和其它选择,回到老部队要圆”表演梦”。听说是董超师长念其有功夫,指定让他来宣传队报到。小唐和我一样大,也是19岁,是从广东入伍的,当兵三年,还未回过家。上午装台的时候,我们一起挂着幕布,我问他:“小唐,你想家吗?”他操着满口的广东话说: “当然想了,我要是还留在部队,今年就可以探家了。除非我死了,就探不成了。”这是句玩笑话,谁知一言成谶,就象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当晚就应验了。
当卡车行驶在半山腰时,遇到了一个之字形的山路。这个之字是向下倾斜的,倾斜度较大。山下是奔流不息的汉江水,黑夜中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令人有点毛骨耸然。卡车在之字的死角处开始转弯,“伏亚特”的车身比较长,转弯又是下坡,司机把速度降到最低档。就在车身慢慢往右转弯,眼看就要转过来了。突然,车停顿了一下,接着,就象失去了控制,向前滑下去。车轮悬空了,车身倾斜了,象”泰坦尼克号“一样,在空中竖了起来。我的心“突”的一下,大脑中只有一个反映:“完了!我回不了北京了。”当时,没有丝毫的害怕,没有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死亡。瞬间,死亡就降临了。接下去,卡车在高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向右侧重重扣了下来。刹那间,山高、水低、风静、夜黑…死一样的沉寂。时间停止在4月9日夜22时50分。
(这是当时把车翻过来的现场)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了,呀!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意识的清醒,让我感到身体象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左手臂在隐隐作痛。我用右手摸了摸,发现左小臂肿了,只是肌肉挫伤。看来没有伤及筋骨。黑暗中,我看到面前翻扣的卡车,象一个庞然大物,瘫痪在那里,四个车轮朝天。我躺在车鼻子的右前方,看来,我是被车甩出来,抛在地上的时候,左臂先着地,给戳伤了。
翻车的位置在山下的坡地上,紧邻的就是江边的石滩和奔流的汉江水。我感到了孤独,不知所措,想哭,又哭不出来。这时,脚下突然有人动了一下,我急忙探过身去,黑夜中,看不清是谁。 急忙发问:“是谁?”“我,王军,是小周吗?”噢,原来是我同班的青岛女兵王军。我忙回答:“是我,快,快把手给我,拉你起来!”王军说:“我的腿压在车里了,我出不来呀!” 我忍着左臂的痛,使劲拉着她,想把她拉出来。但我的努力没有用,只好沮丧地坐在了地上,茫然地面对着黑暗。
在车身的另一面,女兵小冯也被甩到了车外。她看到了从驾驶室里爬出来的司机,跌跌撞撞地奔向江边 。司机可能意识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问题太严重了,想投江以死来洗刷自己的过失。坐在驾驶副座上的指导员,扭动着胖胖的身体,从车窗爬出来。他看到了司机的动作,猜测到了这小伙子的意图。于是,紧追上前去,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了司机……
看眼前,眼前没有了欢歌笑语的战友;望远处,远处山坡上,有一个纤细、微小的身影在移动。那是我的班长张宝,她没有受伤,自己一个人摸黑跑上了山,去打电话搬救兵。
此刻,我把眼睛睁大。看着这漆黑的夜、沉寂的夜、令人心碎的夜。星星在流泪;月亮在哭泣;大山在颤抖;汉江的水在呜咽……
过了约一个时辰,班长从附近搬来了救兵,黑压压一大片,漫山遍野都布满了人 。紧张的抢救开始了,宣传队大多数的战友都被压在了车下,车上的布景、道具也重重地压在战友的身上,死伤情况不明。时间就是生命呀!战士与民兵个个争先恐后,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掀开了卡车,清理了布景与道具,把受伤者一个个轻轻抬起,送到了距离最近的62团卫生队。
卫生队在山坳里,那是简陋的平房,大约有几十间。平时有一些在筑路时生病或者受伤的战士在那里住院,我们的到来,立刻让卫生队紧张起来。病房里、院落中,躺满了伤者。这时门外的战士和民兵已经排起了长队,纷纷要求给受伤的队友输血。初春的四月,山里仍然是春寒料峭,夜间更增加了心底的寒意。淳朴的战士们把仅有的被褥都拿来,给伤员盖上。我被他们的无私所震撼,同时也感到了人与人之间,那系系存在的丝丝暖意,孤单寒冷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该做些什麽呢?我想尽快知道,战友中谁受了伤?谁已经死亡?谁是无伤的幸运者。于是我急切地在纷乱中搜寻:啊,队长!他演鸠山,脸上的妆还没有卸,一付狰狞的面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看过去有些害怕,他受了些轻伤,正在忙着安排救治伤员;病房里,我看到了二班长,他的头在翻车时戳到了沙土里,这时,头已经全部充血,象茄子那样呈深紫色;还有战士小林外部看不出伤,但内脏被挤压,痛的很厉害。医生说,有可能是内脏出血,外部看不出来,但很危险,需要做手术。当时,卫生队根本就没有做手术的条件,他要凭借顽强的生命力等待天明送他到师医院。还有一班副小王,看到我惊恐的神情,不顾自己的伤痛,还在乐观地安慰我:小周,不要怕。他惦念着班里同志,坚持要医生抢救更危险的战友,不要管他。我的喉头有些哽咽,为他在危难的时候,还在为战友着想而感动。
我来到里面的院子,这里没有来来往往忙着抢救的医护人员,安静的很。靠里面,有一间房子,是临时停放尸体的太平间。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想看,又怕看到那恐惧的情景,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鼓足勇气迈步向前。我看到了,地上静静的并排躺着三个人,军装上沾着些泥土。其中一个就是在车上跟我聊天的宣传队理发员小唐。他那一脸稚气,就像睡着了似的,刚才还在车上与我谈笑风生,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了。我忍不住悲恸,哭泣起来,心中在悲叹:生命怎会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次翻车是一场意外机械事故,铁道兵部向各师通报了这次严重的翻车事故。我们得到了众多战友的关心和问候。慰问品,慰问信从四面八方送到咱们队里。
队友们安葬了逝去的战友,化悲痛为力量,在稍作休整之后,凭借坚强的意志,投入了新的工作。很多人都是带着伤痛坚持排练,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就重新恢复了演出。把《红灯记》演遍了襄樊、郧阳、十堰铁路沿线各部队的大大小小舞台。
在经历了这次死亡的考验之后,宣传队战友们变得更淡定了,更珍惜生活,更团结友爱了!大家对生命、对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感悟。生命的脆弱,让我从此更加珍爱生命;生命的顽强,也炼就了我坚强的性格。在后来的生活中,不管我遇到什麽问题,我都能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当他人在遇到困难与挫折,需要温暖,需要关爱的时候,我会义不容辞去关心他人,帮助他人,为的就是找寻那人与人之间珍存的纯情和友谊。
作者周秀娟:1971年1月入伍,在铁道兵一师宣传队任队员。1973年复员在北京市东城区少年宫任教师。期间,在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学习,在北京舞蹈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学习。大专学历。退休后,热爱摄影艺术,现任北京市东城区摄影家协会副秘书长。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白浪情):•回忆•《经 历 死 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