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强国梦》、《太行山断裂》、《马家军调查》、《寻找巴金的黛莉》、《白居易传》等三十余部纪实作品,文革写作有《但悲不见九州同》、《牺牲者》(上中下)。
1981年8月13日,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突然来到晋东南。
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多年血火硝烟不散。官方说宣告文革结束,应以1976年10月“一举粉碎”为标志,主流史学沿袭了这一定论。但是,京城里抓捕王、张、江、姚及其亲信,事发突烈,距离全国各地相当遥远。在中国任何一个地区,文革运动都不会一到此刻,说完结就完结。此后,上边还在批邓,并没有及时否定文革,这就使运动惯性持续,斗争形式千变万化,运动巨轮往往急刹不止。直到数年之后,特别是中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彻底纠正文革路线,各地这才痛定思痛,一步一步终结文革。各地民众都会划出某种本土特色的重要事件为界,从而否定文革,真正了断这场运动。
山西民众认为,终结本省文革的标志性事件,发生在1981年夏秋胡耀邦赴晋时段,距离北京抓捕江青集团,又是漫漫五年岁月。
1981年8月,胡耀邦前往晋东南地区高平县、长治市和省城太原,面对文革后遗重症,解决山西问题,历时一周。
13日上午,天气晴好。胡耀邦一行乘坐直升飞机,从河南焦作、洛阳方向,向北攀升飞行。飞到太行山顶部,平均海拔高度1000多米,进入山西晋东南境内。飞机先在阳城、晋城、沁水、陵川四县上空盘旋了一圈,然后平稳地降落在高平县城北郊临时停机坪,耀邦一行改乘汽车进城。
临时停机坪,是部队战士在南王庄一片沙草地上亊先平整出来的。显然,耀邦一行对北上太行公路不畅的情况,非常清楚。从洛阳到髙平不过百多公里,每日上万辆超重卡车,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往复山上山下拉煤运炭,全凭一条险峻的二级公路,事故频仍。堵车严重时长达一周,国家交通部长曾被堵在几十公里的汽车长龙里出不来。而乘坐直升飞机上山,也就简单多了。
胡耀邦为什么选择高平作为进入山西的第一站,并且住下来,座谈考察讲话?原因在哪里,我说不准。要说考察山西文革难题,晋东南以及高平县确实非常典型。胡耀邦在高平与省地县三级领导座谈,开宗明首要话题,就郑重提出了文革后遗症。此后一周,从高平到长治,最后到太原,召开省直处以上3800多人干部大会,耀邦讲话最主要内容,核心话题,始终不离解决文革后遗症这一最大难题。
高平县这个“文革典型”,非同一般。该县两派武斗期间,先是大规模冷兵器鏖战,1967年8月26日,长矛大刀,荒野杀戮,一战杀死杀伤上百人,捣毁汽车38辆;继而农村包围城市,联字号守城红字号攻,工农商学一律停顿,古城长期戒严,铁路桥梁多次被炸,次年二月,69军肖选进将军率领野战连队挺进高平,被围被打,红字号武装抢夺肖部长短枪170支、迫击炮两门、火箭筒4支,子弹4000余发;然后,五县联军在军分区指挥下,全面围剿高平红字号,攻打多处农村据点,连续作战40天,惨案横生,致红字号溃败;战后,联字号军政大批抓捕城乡红字号成员,关押到集中营昼夜毒打。该县红字号被治罪者面积甚大,重点注册骨干多至2738人,定案为“土匪”的群众竟达168462人。也就是说,太行山上一个县,一派将红字号17万人定了罪,编成档案多达19卷,枪决重判一大批人;待到1977年“揭批清”时,王谦主政山西,烙饼又翻过来,1月12日至14日,三天时间,高平县突击抓捕王学科等联字号头头40人,重点清查1308人,6600多人被关押交待问题,种种罪名无法复述。全县两派干部群众结仇对立十五年,心乱如麻,积重难返。直至不久前,霍士亷赴晋按替王谦,全省才对清查扩大化开始了纠正“善终”。
举目山西一百多个县,文革灾情与高平大同小异,民众结仇对立已成普遍现象,文革并没有真正终结。1976年10月以后,山西开始大规模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实则一派借助大势严惩对立派,搞大翻身。此前半年,李顺达在给胡耀邦的申诉材料中写道:“几年来,我一直琢磨不透,整人的帽子棍子咋就那么多呢?说中国有‘四人帮’帮派体系,山西有谢振华帮派体系,晋东南有李顺达帮派体系,临汾有胡亦仁帮派体系,还有什么张金邦帮派体系呀,李文亮帮派体系呀,吴象帮派体系呀,到底有多少体系,我也说不全,反正到处都有,每抓一个体系就有一大串人挨整。这样成批成批整人,群众很有意见啊。”
胡耀邦复出后,曾在中央党校和中组部工作数年,推动思想解放,平反冤假错案,做了大量工作,而后担任中共中央最高职务。他从全局思考文革遗留问题,深知各省干部分裂,全党全民亦不团结。否定文革运动,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远未完功。
一年前,胡耀邦于1980年5月15日致信彭真等人,提出一个观点:处理文革遗留问题,“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有专家分析,这个道理是说,历次政治运动,都不是群众自身发起的,责任在于当时执政党的方针路线出了大问题,犯了大错误。倘若继续对下细究严办,灾难简直无法终止。当时,中国的法制建设极其混乱,群情激愤,一味蛮干。山西清查扩大化,派战悲剧重演,就是法制衰微的苦果。因而胡耀邦多次讲话,总是强调:
“我们说文革是一场空前浩劫,理由之一,就是死了几十万、上百万人,伤人致死致残的参加者,我估计也有几百万人,不同程度参加这一浩劫的有多少人?我估计总有几千万人。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犯了错误,做了亏心事而心神不安。我不是主张一个也不追究刑事责任,而是主张严格执行中央1978年48号文件规定,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只限于行凶杀人的刑事犯罪分子,搞阶级报复的地富反坏分子,搞挟嫌报复后果严重,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的分子,一贯搞打砸抢,情节恶劣,屡教不改的分子;这里必须补充的是,群众性的政治运动中杀伤人的,不应在行凶杀人的刑事犯罪分子之内。群众性的历史悲剧事件,抓人越少越好;对于一切由思想认识问题判了罪的人,一律以教育方针解决。”
这段话包括致彭真信,指导思想明确,政策性很强。接下来,胡耀邦痛心地讲:“即使这样办,我们也得花二三十年的工夫,才能愈合人民在十年浩劫中所造成的裂痕和伤痕。如果我们稍不谨慎,只能延长整个民族的巨大痛苦。”
认真分析如上话语,不难发现其中一句关键词,即“群众性的政治运动中杀伤人的,不应在行凶杀人的刑事犯罪分子之内”。这就提出了一个大观点:两派群众武斗,刀光剑影,枪多弹疾,再加上相互抓打致死致伤致残,面积广大,已极惨烈,而每一事件、每死伤一人,总有至少一名对手乃至更多参与者可能受罚,怎么办?原先已有万千亡灵泣血游荡于天地之间,有无数家庭苟延残喘于人鬼之间,如今文革被否,难道还要让这一数字翻几番吗?
因此,耀邦强调,“群众性的历史悲剧事件,抓人越少越好”。偏偏山西清查却搞了扩大化。
胡耀邦带着这么多忧患前来山西,解决文革乱麻一般的问题,肯定很难。当时,中央提出“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新精神,强调处置文革难题“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实是审时度势,无奈之举,又是亿万民众所认同所拥护的。一斗十多年,确实把各路人马斗烦了,“写不完的检查,站不完的队,挨不完的批斗,认不完的罪”,人们厌倦了运动,恨透了整人,生活极其贫穷,精神深度苦闷,据说还将“每过七八年再来一次”,情何以堪?
人民群众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尽快结束这一切,改革开放富起来。
当日下午三时,胡耀邦在高平县委招待所组织座谈。到场者有:山西省委第一书记霍士廉、省长罗贵波、副省长张建民;晋东南地委常务副书记白清才、专员赵锐;高平县委书记贾培宏、副书记李福堂、郭随新和几名县委常委。
与胡耀邦同来者,有国家经委赵文成、煤炭部邹桐、财政部田一农、商业部刘毅四位副部长,大家一起出席座谈。
工作人员打破常规,特地将县委书记贾培宏安排到胡耀邦对面,说话方便。
胡耀邦开宗明义,头一段话就说:“山西多少年来倒来倒去,有没有这个情况?文化大革命以后有过几次?现在干部心情怎么样?大家关系怎么样?”
这个问题在晋东南来说,实在太尖锐了。既出乎人们意外,又非常贴近现实。说倒来倒去,不妨理解为斗来斗去。我疑心这里可能是整理纪录时搞错了。
据参会者回忆,大家一听到这个议题,居然五分钟没人说话。干部们不是不敢说,而是没办法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耀邦又问:“我在北京听到一些反映,不一定准确。心有余悸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应该解决了吧?”
还是没人说话。耀邦一笑,举手指向县委书记贾培宏,点名让他发言:“来了这里,你先说吧。”
贾培宏也是一位老干部,沁水县人,长期在晋东南地区工作,1975年11月来高平任职,被造反派攻击为邓小平复辟的“还乡团”干部。任职时间近六年,对情况十分了解。遥想1976年,造反派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太原铁路分局揪斗王谦,高平出车出人还去了省城。贾在高平屡被一派批斗,曾在大会检讨中被夺去麦克风。1977年开始搞清查,县里抓捕了联字号一批人,也是贾培宏主持的。
对这次座谈,贾培宏回忆说:当时,我正在思考耀邦同志提出的问题,说实话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头天夜里10点钟,副省长张建民打电话告诉我,总书记要来高平,还说吃喝等事都不用我们管,只管把住宿弄好就行。到底该汇报些什么,心中没底。午饭前,我抓紧找机会请示中办王主任,说汇报时重点谈些什么好?王主任却说,你汇报时听总书记的问话就明白了。还是心中没底。现在,耀邦同志提出文革后仍然倒来倒去,干部不团结等问题,归根到底,还是运动遗留下来的武斗和清查“善终”等问题。既然点名让我发言,我当然不能推辞。
这一来,贾培宏放开手脚,振作精神,开始一一回答胡耀邦的问题,如实展开汇报。
当贾培宏汇报到高平武斗严重和清查正在“善终”时,可能谁也没有料到晋东南两派斗争竟然恶劣到如此程度,胡耀邦坐不住了。他在地上来回走动,皱着眉头,边走边问:后来落实政策,落实到哪里了?
贾培宏回答:我县受过批判的500多人,现在还有33人因与案件相关,正在落实中。
贾培宏答:工作是工作了,但工作不积极的还有10来个。
胡耀邦问:为什么不积极?是你们对问题没有解决好?还是他们本人有问题?
县委副书记王福堂,久与贾培宏不和,两位县领导根本坐不到一起,王这时插话回应:法院有个院长,让人家当工农部长,人家还要求回法院。贾培宏派性大,不让我参加常委会。
你看,班子不团结,闹派性,当着总书记的面就暴露出来。胡耀邦当即质疑此事,贾培宏解释说,王福堂负责指挥一项水利工程,工地甚远,所以大事叫来开会,小事就不一定叫了。
胡耀邦便开导说:党不欠你的账。你王福堂的问题,是非问题,你说清了也不清,你说不清了也清了,不清为什么让你当副书记?从这个意义上说就算弄清了,可能还有些小是小非不清。历史上的问题,不可能搞得太细。我们这些人,革命几十年,谁都有缺点。你贾培宏、王福堂,我都不认识,你们工作了几十年,都是好同志,但可以肯定,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天津一个工人打死厂长,过去没有仇恨,是文革派性引起的,后来放了这个工人。北京一个学生打死教师,过去也没有仇恨,也是派性引起的,后来也放了。这个问题,现在到了解决的时候了。我这次到河南,问起张学清同志的情况。1968年,周恩来指名让他到平顶山当书记。现在分配他工作,谈话三次他都不去。一个同志告诉我,这个同志工作没少做,冤枉气没少受,错话没少说。我说你们归纳的很好,几十年来许多同志都是这样的情况,这一想就想开了。我对不起你的,我就承担责任,你对不起我的,就主动去谈心,互相之间的问题要这样来解决。要有无产阶级的广阔胸怀;你们县委的同志,对那33个人,要主动做自我批评。你们的威信不会降低,会更高。贾培宏同志,你是县委一把手,胸怀要广阔一点嘛!
县委常委们活跃起来。大家听到了一个早已弃置多年而不再提起的“新”角度,主动做出自我批评?还主动谈心?将近二十年,上上下下只提斗争哲学,老传统不要了,以至如今重提之际,反觉陌生而又新鲜。阶级斗争为纲,早已斗得没了边际。
胡耀邦接着讲:我们不要忘记群众路线,不要忘记批评和自我批评。像法院那个同志,他要回法院工作,可以来个民间测验嘛。让大家投票,多数同志愿意他回去,他就回去,不同意就不回去。办事情要光明正大,不要搞小动作。搞复查工作,不要靠专案组几个人包办代替。我们中央书记处就是有事大家商量,大家发表意见。这也难怪,走群众路线这个问题,五十年代后期忘了,有些同志忘了,年轻党员不会。毛主席是提倡群众路线的,后来他自己忘了。周恩来一直是好的,经常到群众中去,和群众打成一片。
胡耀邦谈话平和而又诚恳,所谈道理深入浅出,还敢说毛泽东后来自己忘记了群众路线,引导性很强。当下激活了座谈话题,人人都敢说话了。
省委书记霍士廉便说:有一种现象,每个县里,总有那么几个人无理取闹。
胡耀邦对此提示:那不行!我们要维护正常的三大秩序,工作秩序,生产秩序,社会秩序。
这时,另一位很有见地的县委副书记郭随信,谈出了一个独特的提法,他说:文化大革命至今,在干部群众中结下的思想疙瘩还没有解决好。此话一出,胡耀邦立即敏锐地抓住不放,他说:解疙瘩?这个提法好!我主张这样提,光讲派性,你说他有派性,他说你有派性,人家不服。应该说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形成了隔阂,结下了疙瘩。我们党六十年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思想疙瘩,都没有这十几年结下的疙瘩多!我们都要自觉,所有的共产党员,不管你是中央的、省里的、地区的、县里的,都要有高度的自觉性,消除思想疙瘩!
“思想疙瘩”这句形象土语,道出了一个时代大症结。这正是中共高层近年忧虑所在,也是胡耀邦来晋解决文革后遗症的关键点。“解疙瘩”三个字,好比一把打开锈锁的钥匙,破了这个题。
“疙瘩”二字,民间主要指病态的肉瘤,其次可以解释为绳结死扣儿。而中国北方尤其是山西、晋东南方言中,使用“圪”字极普遍,却不写做“疒”旁。如把垃圾叫“圪渣”,地面上有坑叫“圪道”,人蹲下叫“圪蹴”,办事捣乱叫“圪搅”,角落叫“圪地圪落”,不一而足,均不从“疒”旁。把玉米面小饼煮熟叫“煮圪答”,用白面小软团做汤,叫“圪答汤”。偏偏胡耀邦和山西政界说“解疙瘩”,正式文本均采用了带有病态的这两个字,具有双重含义,姑沿用之。
胡耀邦激活了座谈会。晋东南土生土长的老干部郭随信先生提炼了太行山民间语言,以“解决思想疙瘩”加以汇报,最终变成最高领导人一项政治决策。后来的事实证明,郭随信先生首倡此说,为解决全省文革后遗症,立了一功。
这位副书记郭随信,同样经历了高平文革全过程。红字号和联字号武斗血战期间,郭在紧靠陵川县的建宁公社担任公社书记。当时,郭曾对流落在乡村的县领导乔高升讲:红字号一派保你,切不可以参与太深,派性事件一时难以制止,但可以躲开指挥。这一建议很重要,在不久后的一派镇压中,始终抓不到乔高升的直接责任,虽被伪造证据强制执行死缓,却留下了一条宝贵生命……
座谈会上,针对解疙瘩这一话题,县委常委、武装部长刘世鸿发言,他的忧虑是:有些同志只能批评别人,不能自我批评,这样,思想疙瘩就不好解决。
胡耀邦说:是啊,一个叫坚持原则,批评别人,一个叫承担责任,自我批评。只能批评别人,不能承担责任,那就是说你百分之百正确了?这个很难找啊!叶帅、小平同志,先念同志,陈云同志,还有我们,都作过自我批评。我们承担责任,威信不会低,只会更高。要总结过去的教训,过去批评帽子太大,上纲太高。要坚持正确的批评,放弃不正确的批评。既要敢于批评,又要敢于承担责任,更要敢于自我批评。
与会者纷纷在本子上做纪录。大家都注意到,总书记讲的是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敢于承担责任,而不是坚持斗争和继续斗争,这一区别,正是新旧两个时代的分水岭。全党必须否定和放弃长期以来阶级斗争谬论,只有在这一前提下,全党不再倡导斗争运动,广大干部群众的仇怨对立才能逐步消除,思想疙瘩才能尽快解开。
胡耀邦最后指出:大家都承认,三中全会以来的形势很好。现在,一个中心问题,还是要解开思想疙瘩。有什么好办法呢?根本问题就是提高自觉性,坚持原则,依靠大家。既批评那些不顾大局的错误,又要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当晚,胡耀邦在高平住了下来,又和省委、地委的同志一起,深化完善这次高平调研形成的新构想。
高平有一款著名小吃,叫做烧豆腐,由中国古代那场最大战争——长平之战而来。当时,秦将白起在此坑杀赵卒四十万,激起人民怨恨,故谓烧豆腐便是白起脑子,不妨连烧再吃,表达人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心愿。
贾培宏向来宾讲述了这个典故,胡耀邦品尝了这道小吃。
直升飞机停留在县城北郊那片沙草滩上。大家离开县城,乘坐汽车同来停机坪,送别总书记前往长治、太原。
胡耀邦登上飞机,回身向省地县同志们挥手致意。这时,发生了一个细节,令在场诸人难忘:胡耀邦攀在机舱口,向地面上贾培宏招手,让贾靠前说话。贾会意,疾步赶到舱口听命。胡耀邦对贾培宏说:飞机起飞时,地面风特别大,请大家都进到车里,关好车门,我们再起飞,免得大家吃土。贾培宏使劲点头,表示听明白了。他赶紧回身招呼众人,进车关门,“免得吃土”。当大家都钻入车中后,直升飞机启动,果然搅动大片尘土腾起,胡耀邦一行这才离去。
贾培宏先生回忆说:送别耀邦同志后,我回想他的话语和每一个细节,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县委当即组织了两个工作班子,抓紧落实耀邦同志指示,不分白天黑夜工作了一个多月,全县落实政策工作基本到位了,又写出报告,呈送了耀邦同志……
胡耀邦于8月14日先飞长治,后到太原,进而总结出山西文革遗留问题一大特点,就是干部队伍中疙瘩结的多,疙瘩结的大,疙瘩结的紧,概括为三个字“多、大、紧”,认定“解疙瘩”就是当务之急,工作任务极其繁重。
胡耀邦没有忘记老朋友李顺达。三年前,李顺达曾在中央党校向胡耀邦倾诉自家冤情,时间是1978年春,此后多次寄信鸣冤。此次耀邦赴晋,数次提起李顺达等劳动模范,询问是否给他们做了平反。得知省委和晋东南地委已在前不久给李顺达等人做出了平反决定,胡耀邦十分欣慰。半年前,1981年1月18日“中发【1981】第10号文件”,明确批复“中央同意山西《关于为谢振华、曹中南同志平反的报告》。”这件大事,胡耀邦也是很清楚的。
8月17日,胡耀邦在省直系统3800位县处以上干部大会上讲话,地点是太原湖滨会堂。这批干部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准时参加大会,无一人迟到。
中共中央总书记讲话,正式指出了“解疙瘩”这一命题。
胡耀邦是很善于演讲的。他一开始先说:“人这么多,三千八百多人,天这么热,我普通话没有学好,话又难懂,恐怕不能讲得太多。”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山西党员们的距离。
总书记先把国际国内形势做了一个简短概括,倡导“开动脑筋,解放思想”。他讲到农村责任制冲破了三十多年的老框框,换来了增产。针对“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的牢骚,胡耀邦说:“哪能一个晚上退到解放前呢?没有嘛,解放前土地是私有的,后来土地入股,现在不叫土地入股,不搞坐地分红,而是责任制。”
他并不回避文革结束以来,全党“相当普遍地存在着”组织上的涣散,领导上的软弱;说“有的人批评不得,一批评就说是打棍子。这是两回事,批评是两个字,打棍子是三个字嘛!”
胡耀邦讲到:山西搞经济的调子比较低了。人均生产总值为6000块钱,处于中等水平。中国10亿口人,总产值6000亿元,每人平均6000块钱,山西正好处在这个中等水平。但潜力很大,优势突出,因而“建议省委再深入讨论一下”,努力把本省经济搞上去。
接下来,一多半时段,胡耀邦把话题全部让给了“解疙瘩”,他表示“这是我今天着重讲的一个问题”。
胡耀邦借用山西古代大家柳宗元的《晋问》,首先讲到山西人民有五大优点,一是朴实,艰苦朴素,节衣缩食;二是“好谋而深”,思考周到谨慎;三是“和而不怒”,不爱发脾气;四是“忧思而畏祸”,不愿惹事生非;五是“恬以愉”,安适自在,乐观主义。据此,胡耀邦话锋一转,联系实际说:“山西人民很讲和气,更谈不上武斗,我们的祖先是不赞成武斗的!”
将近4000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十五年来,这个大会堂举行了几百次会议,上演了无数场闹剧,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听众从来没有这样专心过。胡耀邦讲到了人们心中最关切的大难题。
胡耀邦说:“山西脱产干部48万,这支强大的队伍应该是2500万山西人民的带路人、指挥者,是山西人民彻底翻身的组织者、鼓舞者。山西在革命斗争中产生了大批干部,散布在全国的干部粗略估计不少于10万人,加上军队的就更多了。现在我们湖南、江西的好些干部是山西人,山西干部是我们的父母官。
“山西干部总的看有许多优点。但是,当前存在着一个突出问题,现在还没有解决好。几天来,我同省委以及一些地、县委的同志共同商量,感到了干部队伍的团结不够亲密,不够坚强。48万干部结下的疙瘩相当多,相当大,相当紧,简单说是多、大、紧。
“这些疙瘩是怎样结下的?干部中的隔阂是怎样形成的?山西1966年以前,18年比较平稳,麻烦比其他省少,1966年以后的14年,麻烦比其他省多,比许多省都多,持续的时间长。从1966年起,断断续续延续到去年,14年中间,有过六次折腾!本来,粉碎‘四人帮’以后,具备了解决干部疙瘩的好条件,但是没有把疙瘩解开。三中全会以前,某些问题尚属有情可原,而三中全会以后,当时的省委领导同志觉悟迟,没有很好地听从中央的意见,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错误的。简单说,中央对王谦同志,对陈永贵同志的看法,是公道的,既承认他们在历史上有过贡献,做过工作,又承认他们不是‘四人帮’的人。特别是王谦同志,在文革中相当一段时间是挨过整的,是吃过苦头的!但王谦同志在恢复工作之后,有些事情办得不好。最近我们谈了一次话,承认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特别是三中全会后,在四个问题上是有错误的。正因为他进一步认识了自己的缺点错误,所以最近中央考虑分配他的工作。”
这是中共中央总书记对于王谦的公开评价。绝大部分干部听众,在这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上,接受了胡耀邦的看法,觉得以上说法坦诚公道。既承认王谦历史上的贡献,同时承认王谦挨过整,吃过苦头,不是“四人帮”的人,同时指出他“没有很好地听从中央的意见”,三中全会前后犯过错误,认识错误以后还要分配工作。这就把山西头一个大疙瘩解开了。至于陈永贵和学大寨运动,胡耀邦在评议了王谦之后,未做评说。
接下来,胡耀邦分析:干部之间结了疙瘩,这个账应该算到谁的头上去?是林彪、“四人帮”一伙把党风败坏了,把人们的思想搞乱了,把干部之间的关系搞坏了,“如果要算账,我的意见,首先不要追究我们自己同志的责任!”就这一条,让3800名有着各种不同观点、不同派别、不同倾向和不同担忧的省直机关干部们,一下子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多少年来,山西干部全都让运动整怕了。人要整人,人只能起而斗争保护自己,直至把对手整倒。而今日讲话,与往昔有大不同,“首先不要追究我们自己同志的责任”——春风吹到了娘子关、雁门关,吹到了太行吕梁,吹到了大河之东,高山之西,春风原来如此温暖。套用一句俗词:总书记的话儿说到了俺们的心坎上。有总书记这句话垫底,人心向善,再往下听,什么话语都能入耳聆听,都能让人记在心里了。
“我们的干部中存在着疙瘩,不团结,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危害性,它是涣散组织的腐蚀剂,是搞四化的绊脚石。疙瘩解不开,很可能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钻空子。我们要找出积极的办法,解决干部之间的不团结,解开多、大、紧。
“疙瘩靠谁来解?第一不要靠中央,中央距离此地几百公里,鞭长莫及。第二不能单靠省委。要解开干部之间的疙瘩,我的意见,主要靠大家的自觉性。如何依靠大家的自觉性?我提出八个方面的办法,供同志们讨论。”
以下,胡耀邦提出解疙瘩八种办法,极富指导性。此前十几年间,中共从未有过此类提法。
胡耀邦八种办法,第一条说,“凡是把自己的同志批错了,斗错了,定性定错了的,都要迅速加以解决,该平反的平反,该纠正的纠正”。胡耀邦进一步解释道:“参加过批斗的同志,特别是主持过批斗的同志,要积极赞成这个方针……批斗错了就要平反,其它错误可以批评教育。不平反纠正不善终,行不行?不行嘛!今年不解决明年也得解决,你在这里工作不解决,过两年别人来了也要解决;早解决比晚解决好,自己解决比别人解决好,随便冤枉一个好同志,不行了,随便给人家戴帽子的时代,结束了!你是这一派,他是那一派,这是封建的东西,阎锡山搞‘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我们不能搞这一套。”
第二条说,“如果自己被批错了,斗错了,定性定错了,平反纠正以后不要耿耿于怀,要不揪住批斗过自己的同志不放,更不要向组织提出过高的要求”。胡耀邦讲:“要彻底想清楚三层问题,首先,为什么要批斗我?第二,我是不是也错批过人家?这种情况在文革中,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有,我就敢向大家报个名。人家批错过我的情况不少,我批错过人家的情况也有。文革中,海军司令部李作鹏几次派人来,硬要我写个材料,证明一个同志是逃兵,我写了八次,都说不是,但我把错误扩大了,这还不是缺点吗?1975年恢复工作后,我向炮兵司令部一位副司令员写了一个检讨,我错了。所以说文革中,人家批错过我,我也错批过人家,家常便饭,在劫难逃;第三,要想清楚,如果揪住人家不放,再向组织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合乎不合乎党和人民的利益?把这三条想通了,我看问题好解决。鲁迅诗中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同志相逢,怎么办呢?还是你骂我,我骂你,这有什么好处?要讲风格,讲风度,有胸怀,个人恩怨不在话下,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第三条办法,“凡是在原地区、原单位工作实在有困难的,我建议不要勉强留下,本人也不应要求留下或者派回去”。胡耀邦阐述此理说:“易地闹革命,既不降职,又不减薪,各方面都方便。谁也不能赌气,赌了气,我非留在那个地方不可,不留在那个地方我不干,这就不好了。我们又不是三岁儿童,不能凭意气办事。”
第四条,“某些同志由于种种原因,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其他许多同志又不服,我主张在作好思想工作基础上,改变他的工作。”也就是不排除采取一些组织措施。
第五条,“每一个同志都要坚持两分法,既要看到自己做了一些贡献,又要看到自己不足的地方。”
第六条,“任何一个同志,特别是党员干部,要无条件地为党为人民工作。”胡耀邦强调:“党内不应有特殊党员。除了生病、丧失工作能力之外,不能说党给我什么条件我才工作。”这是针对长期不上班的干部而言的。
第七条,“任何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都要有鲜明的原则立场”。胡耀邦敏锐地指出腐败现象:“现在,基层干部有三个不正之风,一是平调社员的东西盖房子,二是安排自己的子女,三是请客收礼。我看这种现象不但山西有,在全国相当数量的干部中,恐怕都存在这些不正之风。中央纪检委将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各级党委必须坚决刹住这些不正之风。”胡耀邦早在1981年就提出了防止腐败这一命题,如今看来,是有预见性的。
第八条,“新老干部要加强团结,亲密合作”。在今日政坛看来,这一条似乎无关紧要,而在当年却是一大难题。那时,“干部终身制”问题尚未解决,领导干部退休制度无从建立,新老干部之间不能正常交替,老者不愿让权,新人上升缓慢,全社会权力交替呈现窒息状态。封建时代尚有科举之路可循,历经民国混战,1949年以后反而无路可进,获取权力,要靠阴谋与斗争。文革造反派之构成,年轻人何其多也。毛泽东直至去世也不会退位,接班人这件大事,他始终不能解决好。而世界上发达昌盛的开明国家,再好的总统也不能连任两届以上。不久后,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酝酿组建中央顾问委员会,也是为了解决这一“吏治制度”难题,实行干部退休制度,迫在眉睫。因此,胡耀邦山西之行,经过郑重思考,提出新老干部要团结合作,同样是解开思想疙瘩重要一环。胡耀邦对此解说道:
“今年下半年,中央就要作出一个关于照顾老干部的新决定,使大批老干部离休后,政治生活和物质生活,一定不能比在职干部低,只能比在职干部更好些,要把过去的情况倒过来。今年夏天,我们已经采取了一个办法,处在第一线的老干部,不去北戴河休息了,处在第二线的老干部,可以到北戴河歇歇凉,就是倒了过来。我们的老干部,一定要很好地担负起选拔培养年轻干部这一历史责任……中央特别注意这个问题。”
胡耀邦又推举山西唐代诗人王勃,说王勃在罗贵波省长的老家江西,写了名篇《滕王阁序》,里边有两句话意义非凡,即“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以此激励老干部到了晚年,要胸怀广阔,“更好地帮助年轻干部,也教育好我们的子女。”
分析以上八条意见,说明胡耀邦从落脚高平到省城大会,先是接受了晋东南干部提出的“解开思想疙瘩”的建议,进而总结出山西干部之间疙瘩结的多,结的大,结的紧这一普遍现象,又经过一连数天调研思考,最终形成了一套解开疙瘩并尽快终结文革遗留问题的完整办法。细看八条意见,条条具体而有针对性,不说空话。针对“靠谁来解疙瘩”这一关键问题,胡耀邦提出,“第一不要靠中央,第二不能单靠省委,主要靠干部的自觉性”,这是极富创意的,也可以说是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解决政治难题的又一典范。解铃还须系铃人。
胡耀邦最后说:我提出这样八条意见,可不可以使我们48万山西干部的关系改善一步?可不可以使我们48万山西干部的团结更好一些?我从河南来,没有在这么大场面讲过话,只同三百名干部座谈了一次。现在我送山西同志们一句话,叫做“解开多大紧,同上玉皇顶”,就是解开疙瘩,携手同上最高峰。我相信山西48万干部,一定能领导2500万人民,干出一番事业来!
沉疴得良药,久旱逢甘雨。胡耀邦话音刚落,全场4000人纷纷站立起来,热烈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惊屋动厦。很久很久以来,人们不曾站在同一立场,为同一个人,为同一场讲话而共同鼓掌欢呼了。
胡耀邦讲话迅速传遍了山西城乡,各级干部竞相传阅讲话稿。冤仇宜解不宜结,“解疙瘩”唤醒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的理念,符合人心。
当然,解仇释怨虽成大势,但总会有少数苦难深重者,一时不愿意饶恕负有仇责包括背负血债的人。胡耀邦离晋之后,8月21日,省委书记霍士廉组织地市委书记座谈,明确批评了晋东南。霍士廉说:“要把疙瘩解开,首先要把原来搞错了的人,赶快实事求是地给人家解决,不要再顶着,顶着是不行的。晋东南有的负责同志,就有这种情况。省委两次派出工作组去晋东南,一次是武光汤、张建民同志去的,第二次是张建民同志去的。这次给耀邦同志汇报时,地委还有同志说,晋东南清查善终工作搞错了;还有人讲,清查善终,就是霍士廉、罗贵波两个人搞的,中央不知道。糊涂,这么大的事,中央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人讲,等一年,拖一年,两年批判霍士廉!为什么还要制造批判别人的条件呢?耀邦同志讲了解疙瘩八条意见,照这八条去办,很多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决不能再拖了。反过来,有些被搞错了的同志,往往赌气,要求过高,说给我恢复工作三天,你再分配我新的岗位,我就没意见啦。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三天,第四天才服从组织分配呢?无非是赌一口气。对这些同志,我们要做工作,回原单位实在有困难,就不要回去了;省委不允许有分配工作不报到、不上班、调不动他的特殊党员。上次工作会议,我有意识地点了一个同志的名,分配工作已经照顾了他,他还不接受嘛。这个同志过去是个副县级,后来到组织部当副部长,现在提他去当副专员,或去太原市搞农委副书记,但这个同志抱怨没有给他说清楚,不去报到;公安厅免去一个副厅长,他找到我,要我给他说清楚。我问他原先是干什么的?他说在公安厅办公室下面信访科当副科长,他曾经一下子跳了三级,我说你知识不够,所以免去你的副厅长职务。这就是理由,至于别的问题,并没有作为你免职的理由,现在说清楚了没有?一调动干部,一免职,组织上好像就缺了理,就要你说清楚,共产党哪有这样的规矩?分配工作长期不上班,那就先礼后兵。不到单位上班的,停发工资,有人也就着急了,找我,我说你去报到,三个月工资补发你就是了,如果还不上班,不光不能发工资,还要做组织处理,取消照顾他的任职,另行分配;还有极少数闹事的,无法无天,闹得党委书记不能工作,我们为什么不敢动这个人?群众讲,过去是坏人怕共产党,现在是共产党怕坏人,我们的原则性到哪里去了?我们对歪风邪气为什么处理得这样慢?一个原因就是千丝万缕,关系复杂,处理一个人,牵涉好多人,这样一来就没有决心。我们应当谁挡路就批评谁,批评了还挡路,就处理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这次到晋东南去,新建一座潞城化肥厂,投资15个亿,光进口设备就6亿多,这么重要一个工厂,厂长去世八个月,选不出新厂长,到现在处理对外关系,只好加盖去世八个月的厂长图章,真令人啼笑皆非!党和政府软弱无力,干部不团结,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疙瘩必须解开。”
省长罗贵波,也在同一个地委书记会议上忧喜参半,他说:“从清查善终工作到解开疙瘩,才能使领导干部的精力比较集中地转向山西经济工作。太原市善终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太原市、阳泉市还有人上访,运城、临汾、吕梁上访和来信的情况已经少得多,晋中就更少了。省直机关还有人来找,有几个厅局还有问题。特别是晋东南,问题更多一点,现在上访的、来信的,大部分是晋东南的。你们要指定一两名常委、专门负责,处理好这个问题,解开疙瘩。只有坚决按照耀邦同志指示精神去做,才能把问题彻底解决好,集中精力去抓生产,抓工作。”
霍士廉和罗贵波反复要求抓住两个“解”字不放,“一是要解放思想,一是解开疙瘩”,促使久乱不治的各个地市逐渐安定下来。
胡耀邦赴晋解疙瘩,构成山西新旧历史转折点。前头说,各个地方真正终结文革,都有一个具备自身特色的标志性事件,正是此意。
这是一段转悲为喜的三晋故事。时间竟已到了1981年秋冬。我想到,胡耀邦倡导解疙瘩,是在文革脉搏已经奄奄一息的最佳时机,在亿万民众强烈要求辞旧迎新的呼声中,在中共高层终于放弃了阶级斗争理论,纠正极“左”路线的历史条件下进行的。疙瘩解于三晋,功效鲜活,也只有在以上背景和条件下才能实现。文革乃罪恶之渊薮,当两派厮杀最激烈时候,疙瘩肯定解不成。而抓住历史时机,力倡解开疙瘩,则加快了文革悲剧的终结,换取了山西改革开放的到来。
文革初期,晋东南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含悲死去。第二书记仝云,被造反派推举到卡车最前沿,游街批斗,受了大罪。眼下,仝云到运城做地委书记,为解开一个地区干部思想疙瘩,做了大量工作。这时写出一个报告,非常真切。为节约篇幅,我精摘其中片断。仝云写道:
“解放思想,解开疙瘩,就是牵住了我们前进的牛鼻子。过去,昔阳张XX同志主持运城地委工作,搞大批斗,清查中另立标准,煽动派性,蓄意整人。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十人常委就错查了七个,一二把手都被免职。直到三中全会以后,张仍不觉悟,拒不平反清查扩大化的冤假错案,加剧了干部之间的矛盾。耀邦同志讲话后,效果明显,出现了一批拆墙平沟,重新和好,不计个人恩怨的事例。原先,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书记刘暄同志被免职,群众气不顺,生产上不去。后来被派去的党委书记王秋法同志,经过再三考虑,向地委、省委和冶金部主动要求,把刘暄同志请回来,重当一把手,自己当助手。刘暄同志回来后,姿态也很高,不计个人恩怨,在大会上讲,当时清查我错了,是个别地委领导搞的,我顶不住,你们更顶不住,决不能怨同志们。大家给他鼓了掌,气顺了。上边疙瘩解开,下边疙瘩松动,全公司干起来了;新绛县化肥厂书记荣福龙同志,参与过对厂长杨忠鑫同志的错误清查,现在老荣主动找老杨同志赔礼道歉,自我批评,老杨不念旧恶,恢复职务后主动找整过自己的人谈心,全厂上下解开了疙瘩;地区防疫站书记侯良碧同志,曾被关进清查学习班挨整,地委组织部副部长郑西京同志,被无辜投入监狱两年,夏县副书记任芳才同志,也挨整非常狠,现在都能主动和错整了自己的同志谈心解疙瘩,服从分配,安心工作。而主持过清查工作的稷山县委副书记尹树勋同志,能够主动公开地做出自我批评,同时,接受县委批评,取得了干部群众的谅解。地委借助耀邦同志讲话这个强劲的东风,抓住时机,牵住牛鼻子前进。”
“解疙瘩要诚心,精诚所至,疙瘩解开。只要实事求是,敢说心里话,再紧的疙瘩也不难解开。
“解疙瘩是双方的事,要两头热,两头松。两头都把绳结松开,疙瘩才能解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疙瘩要靠领导人,只要领导有诚心,群众就会心换心。
“先解开领导班子中的疙瘩,解开影响大的疙瘩。班子里的疙瘩解开了,就会影响一大片。”
是啊,只要疙瘩解开,工作干开,山西干部最不缺的就是智慧。
“去年以来,平反冤假错案30000多人次,疙瘩不再多大紧了。介休县,原先矛盾斗争的情况相对好一些,而在召开人大会议时,工作报告套用了省里的提法,代表们一讨论,觉得外地的严重性不一定符合本县实际,就总结说,介休县最大的疙瘩是生产上不去,经济不富裕,有钱买不到东西。干部群众要一心一意搞经济了!几个原先闹事的人,现在纷纷要求工作。有个同志找我说,我的病好了,我要上班去,这次去,把我的调动手续都带上吧。我说很好,看看你还有些什么事?他说,甚事也没了,咱去了好好干就是了!”
晋东南地委也在不断纠偏之中。1977年,前任地委书记王绣锦调任省委常委、太原市委书记。王走后,由李维彬接任地委书记,曾经紧跟王谦主持“揭批清”工作,酿成全区扩大化。但是他勇于承担责任,在善终前夕,李维彬第一个承认地委犯了清查扩大化的错误。他在常委会上坦然表态:“既然我们对于清查范围弄得不那么准确,在实际工作中就必然存在扩大化的问题,将来要实事求是地予以纠正。”之后,新的省委让李维彬到中央党校学习,离开岗位,继而由省委常委、秘书长卜虹云前来接任地委书记一职,对清查扩大化进行善终,该释放的释放,该平反的平反,该纠正的纠正。同时,卜虹云力倡晋东南老区尽快解放思想,坚决终止农业学大寨运动,大刀阔斧地推进农村体制改革;工作两年,因冠心病回返省城治疗,由白清才接替地委常务副书记,继续配合由张建民副省长带队的清查善终工作组,对清查扩大对象进行平反。胡耀邦前来高平、长治,白清才正是晋东南主要陪同官员,对胡耀邦关于“解疙瘩”的一系列指示,听得清楚,领会颇深。晋东南王守信先生撰文回忆这段尾声,他走笔写道:
“白清才刚上任,就遇上了纠正清查扩大化的善终工作。这种‘擦屁股’的事,总是比较棘手。一方面省里催得很紧,地委也急于结束这项工作,好腾出手来抓改革和建设;另一方面,被清查的人,既希望早日得到平反,还想借机在平反时追究他人的责任,屡作纠缠。按照规定,每个人的平反结论都应有本人签字同意,有些人就是三番五次不予签字,地常委们的意见也不一致,不统一。有的嫌善终速度不快,纠错不彻底,有的却不同意一风吹,过多地指责清查对象确有错误。面对种种复杂情况,白清才同志既要做平反对象的工作,又要做广大干部群众的思想工作,最终使这项棘手的善终工作较完美地结束了。”
总之,1981年夏秋,胡耀邦赴晋解疙瘩,终结了山西文革,化解了社会矛盾,消弥了动乱隐患,推动了改革开放。还有一点应该说清,在处理文革遗留问题上,“宜粗不宜细”这一条,胡耀邦和邓小平是一致的。人们一定不要忘记,华国锋在领导“揭批清”过程中,也持以相同观点。1978年11月,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华国锋谈到处理文革遗留问题,已经在公开讲话中指出“总的责任由中央承担,不追究个人责任了”。这是有据可查的。胡耀邦的做法,并非一时之念,而是多数领导人共同的愿望。他们都不主张过多地追究个人责任,更不同意用别人整自己的办法去整别人,而是从大的方面着眼,处理重重危机,从而彻底否定文革。
时光荏苒,流水不回。从文革爆发到今天,转眼之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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