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高度列世界第15位,其藏语意思是:直刺天空的长矛!
“ 既然?选择了边关,也就选择了风险、选择了挑战、选择了责任、选择了牺牲。”
“ 纵使前面到处是万丈悬崖,纵使英雄有泪有血,定长吟一腔豪情,除此?我别无选择。”
文 图 | ?郭 岚
好友金辉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出版过一本名叫《西藏墨脱的诱惑》的书,开篇写道:在世界屋脊上,雅鲁藏布江沿着喜马拉雅山脉莽莽向东,流到东经95度附近,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猛然纵身劈开两座7000多米的大山,扭头向东向西又向南,环绕喜马拉雅山脉东段最高峰南迦巴瓦峰,甩出了一个优美的马蹄形大拐弯之后,便消失在一片神秘的重山莽林之中。关于这条神秘大江的神秘消失,从上个世纪到本世纪上半叶,引发了世界地理学界和探险家的强烈兴趣。随着探险考察活动的展开,墨脱这个地名亦逐渐为世人所知。但是,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真正到达这片土地的探险家,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随着40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这片土地又对境外之人关死了神秘的大门。
多年以前,我还在总部机关的办公室里把玩文字、故作深沉,在读到这本书和这段文字后,我隐隐地感到了一种神秘的诱惑:尽管我知道,不要说是墨脱,就是整个西藏,对于我都有如一道神秘的门槛,有如一片遥远的梦境,只能在默默的企盼中与之相遇。但墨脱两个字,从那时起已深深地嵌在我的心中。
墨脱?在藏语中意为隐藏着的?莲花圣地,而她的?中心?则是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秀美中国排名第一的 ?南迦巴瓦峰。
2006年夏天,我参加成都军区组织的理论读书班。其时,我已由总部到西南战区基层分区奉职一年有余。我当时所在的分区则被夹在川、滇、桂、湘之间,被世人称作“黔之腹、滇之喉”的贵州安顺。那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又具有独特韵味的地方:秀美绮丽的喀斯特地貌,风姿万千的黄果树瀑布,变幻莫测的龙宫溶洞,民风古朴的屯堡古寨,还有老一辈革命家王若飞故居,红二、六军团长征时留下的屐痕——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留连忘返,一切又都是那样让你富于遐想。我的遐想就缘于这一次的读书班。
这年恰逢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举国各地大大小小的纪念活动不计其数。西南战区作为红军长征主要经过地,纪念活动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于是,读书班以重走长征路的名义踏上了贵州,踏上了这块让中国工农红军如鱼得水、让中国革命发生历史性转折的红色土地。在娄山关隘,在赤水河畔,在茅台古镇,在遵义会议会址前,我聆听着先驱们峰回路转、四渡赤水的传奇故事,体味着一代伟人“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凄美诗境,一种对人生理想的审视,一种对军人责任的体验,一种对生活现状的焦虑,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以至读书班结束,我仍惶恐不安。
恰逢此时,时任成都军区政治委员的张海阳上将到我所在的分区检查工作。我把我的这种焦虑和心情向首长作了汇报,临别时我特意向海阳政委表态,我是一个军人,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作为军人的后代,和平时期我不能冲向战场,但我当应守卫在高原边关。
就这样,我的请求得到了军区领导的批准。就这样,我选择了边关,一个让所有认识我和不认识我的人感到惊讶的选择。就这样,我来到了西藏——这个我注定要后半生献给她并为之奋斗的雪域高原。就这样,我开始沿着当年18军进藏的足迹——上路了。尽管此时我已不再年轻,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平庸、安逸和冷漠,但面对西藏,我却激动不已。
西藏就是那样的令人心旷神怡,物我皆忘。
那是一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极地风光。她的天空是那样的碧蓝清湛,她的山峰是那样的高峻伟岸,她的江河是那样的宽阔奔涌,她的湖泊是那样的浩渺明澈,她的原野是那样的辽远无边,她的阳光是那样的明媚灿烂。且不说藏北到处是舒展润泽的牧场草原,就我工作过的林芝和山南两地而言,无数个之最:最美的山峰,最美的冰川,最美的森林,最大的瀑布,最大的峡谷,以及无数个第一: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宫殿,第一部经书,第一座寺院,第一个村庄……在让人们感到“审美晕眩”的同时,也让人们感受到了藏民族文化与中华文明的历史渊源与通脉。
那是一个让生命充满灵魂和意识的独特世界。在这里,宁静的山河和肆虐的风雪交织,勾勒塑造出雪域高原的宽广与包容,沉淀积聚起民族文化的浑厚与神秘。在这里,神圣的信仰伴随五彩斑斓的经幡和风马旗飞升飘摇,让原始的气韵里平添了无尽的梦想,让生命的意识里增加了更多的尊严。在这里,每一个仪式都隆重庄严,每一个节日都载歌载舞,平淡质朴、璞玉浑金的本色呈现不经意间攫获了每一个有所追寻的灵魂,山高水长、岁月更迭的磨砺,孕育着高原民族的坚实情感和陈酿深藏。在当下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中,感受西藏就如同感受珠峰雪莲,晶莹璀璨,纤尘不染,让人忘却人间的烦恼,参悟生命的意义。
那是一种让军人感到热血澎湃的精神领地。面对晴也苍茫阴也苍茫的大自然丰富内容,军人的理想、信念、责任、使命,有如烈火添薪,燃烧出激情的火焰;面对生也艰难死亦悲壮的边地生存环境,军人的忠诚,坚毅、刚强、进取,有如云蒸霞蔚,迸发出浪漫的色彩。在莽莽的山川旷野上,在漫漫的风雹雪雨中,在灼灼的烈日骄阳下,在盈盈的蓝天白云间,军人的意志和品格,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奋争和执著;军人的情怀和信仰,有一种超越宗教的伟大与虔诚。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注定铸就了西藏军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创业,特别能奉献”的不朽精神。近4年的时间里,我就是这样如痴如醉地行走在西藏的大地上,感受着边关的风霜和雨雪。从林芝到山南,我几乎跑遍了所辖的每一个连队和哨所,边防对于我来说,已演变成一些熟悉的名字和面孔,一些难以忘怀的生活场面和人文风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西藏军人的情感变得不再是那样的生疏,不再是那样的异样,甚至不再是那样的挑剔。
2008年秋天,我第二次和墨脱官兵一起踏上生死墨脱路。从林芝到墨脱,需要翻过常年积雪的多雄拉山口,趟过乱石嶙峋的罕密湿地,越过险象环生的老虎嘴关隘,经历一路围追堵截的蚂蟥们的疯狂叮咬……尽管沿途风光美不胜收,但我的目光无暇顾及,我的心绪不再宁静。因为我必须和他们一样,让被雨雪打湿的衣服在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梆硬,让几近断气的呼吸在缺氧的山口上变得更加急促,让被河水泡大的脚趾将湿漉的鞋袜顶穿然后再将指甲盖儿一个个脱落,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是边防军人的吃苦;我必须和他们一样,在山洪急湍的流水中手挽手搭起人行的长链,在泥石流滑落的瞬间高呼呐喊着传递出安全的信息,在桥板翻断的刹那不得不目送着骡马跌入峡谷深渊。就在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边防军人的危险。我还必须和他们不一样,接受他们给我备好的骡马,接受他们给我烘热的干粮,接受他们给我驱赶走蚂蟥。而他们的双脚始终就浸泡在泥水中,他们的嘴里始终就不曾吃到一口热饭,他们的身上始终就被蚂蟥叮得鲜血淋淋。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边防军人的情感。而就在我感到实在疲惫难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那快乐悠扬的歌声:都说西藏苦啊,最苦是墨脱,咱到西藏来啊,当兵守墨脱。高山伴我站山冈,河水陪我去巡逻,风里来呀雨里去,青春在火热的军营淬火……
那日,我在墨脱边防营的留言簿上记下了自己的心声:人生有了当兵历史,一辈子都不后悔。当兵有了走墨脱的经历,人生会变得更加辉煌。
“上路”对西藏军人来说,除了是人生的行走和体验之外,更是一种目标和归宿,是一种特殊的语境。
1950年春,18军受领进军西藏的任务。时任军长的张国华在四川乐山举行的动员大会上豪放誓言:“不管进军西藏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要完成进军的任务。”“坚决把五星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让幸福的花朵开遍全西藏!”而时任政治委员的谭冠三更是语出惊人:“你们记住,此去边疆,如果我为祖国献身了,请一定把我的骨头埋在西藏。”如今,两位老人已经作古,而他们和那些把生命热血献给雪域高原的先驱们的骨灰,早已化作了雪山上盛开的那一朵朵洁白圣洁的雪莲花,他们上路时留下的那一句句响彻喜马拉雅山脉的豪迈誓言,成为激励一代代西藏军人忠于使命的永恒绝响。
1984年初,时任西藏军区司令员的张贵荣到我现在所在分区的边防某团勘察边境公路时,因劳累过度,牺牲在行走的路上。我的眼前至今还不时地回放着当年张贵荣老首长拽着马尾艰辛攀登边防路上的电视画面。那是一个真正西藏军人所留下的最为悲壮的画面。默默地上路,默默地离去,不曾给同行的人们留下什么特别话语,更不曾给自己的家人留下什么特别交待。而今天,当我从老司令员牺牲的将军崖走过时,也只能默默地为他老人家敬一杯酒,默默地为他老人家点一支烟,默默地为他老人家烧一炷香。因为许许多多把生命留在西藏这片热土上的军人们就是用默默书写着他们的辉煌,“默默”就成为他们的人生路上镌刻的一座座不朽丰碑。
在到西藏工作前,我有幸读到过一段上世纪90年代时任西藏军区政治委员的胡永柱中将写下的一段文字,他说:“在人生的旅途上,高原的路并不那么平坦,犹如一条湍急的河流,险滩它有,暗礁也有。重任在肩,他们就像一个纤夫拉着沉重的纤绳,把腰弯到近90度,一心只想埋头向前,不能后退。在高原边关的土地上,他们总是咬着牙,把风沙嚼碎了,咽下;把寒冷嚼碎了,咽下;把疲惫嚼碎了,咽下;把疾患嚼碎了,咽下;把形形色色的艰难困苦嚼碎了,咽下!”我到西藏工作近4年的时间里,深深地感到,“嚼碎”,“咽下”,这不仅仅是西藏军人上路的现实与常态,更融入了西藏军人的光荣与梦想。
去年秋天,现任西藏军区政治委员王增钵中将带工作组走进了墨脱。这是数十年来西藏军区主要领导第一次徒步走进墨脱,这是一个年近60岁的人为世人所展示的西藏军人的真正风采。可以想见,一路的泥泞险滩,一路的悬崖峭壁,一路的蚂蟥叮咬,一路的烈日灼烤,对于一个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是一种怎样的考验。在经过一段陡峭的险路时,王政委对同行的人们说:“假如我从这条路上掉下去,你们谁也不要下去救我,就一起给我鞠个躬,悼个哀,继续上路吧。”谁都知道,西藏的路险是很难让人遇险而脱险的。而王政委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更是成为西藏军人乃至到地方党政领导都耳熟能详的至理名言:“到西藏来,就要做好比别人少活几年的思想准备。”是的,每一个西藏军人,都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
突然想到一位诗人说过的话:山虽然危险,染上了玫瑰的晚霞,多么美丽。
2010年的春节我是在西藏错那一个叫做旺东的边防连队度过的。这个夏天很难见一次太阳、冬天很难吃一口热饭、在我看来是西藏部队最为艰苦之一的边防连队。这个春节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欢喜着与连队官兵同庆佳节,忧着我已经有4年没回北京过春节了,我的年迈体弱的父母和我娇小柔弱的妻女早盼着我能够回去和他们过一个团圆年了,但职责告诉我不能。我把我的这种心情写在了一首词中:春吟《大风歌》,难掩心中苍色。悲情从来多萧瑟,而今更欲动魂魄。凝望万家结灯火,偷泪寄烟波。戍边豪情如痴,悠然便随寒风过。不料我的拙词用手机短信发出后,很快便有众多朋友回复作和,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解放军报》孙临平副总编辑的和词,曰:新岁歌大风,长吟一腔豪情,三晋子弟多忠义,策马边亭拜江东。英雄泪亦英雄血,尽洒昆仑顶。为结万家灯火,红旗又擎风雪中。
是的,既然选择了边关,也就选择了风险、选择了挑战、选择了责任、选择了牺牲。纵使前面到处是万丈悬崖,纵使英雄有泪有血,定长吟一腔豪情,除此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是带着南迦巴瓦峰的诱惑上路。而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高度列世界第15位,其藏语意思是:直刺天空的长矛!
2010年2—3月于西藏错那边防
原文刊于2010年3月20日《解放军报》
文中图片均为作者徒步进墨脱记录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雪域军魂):郭岚:仰望南迦巴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