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刘邓大军越过陇海线,跨过黄泛区,连渡涡河、沙河、汝河等河流,而作为中国南北分界的淮河,就成为刘邓需要跨越的最后一道天险。
8月26日深夜,位于河南息县的小王湾渡口大雨如注,天地间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先头部队六纵18旅觅得十几条小船,热火朝天地分批载人,只是进度奇慢,而国民党追兵紧追不舍,先头部队距我军只有三十里之遥,已和我军后卫部队激烈交火,形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六纵18旅政委李震急得满头大汗,只得垂头丧气地返回指挥部向刘伯承司令汇报。
刘伯承沉思片刻,严肃地问道:河水真的不能架桥、不能徒涉吗?你们有没有各处实地调查?有没有找老乡问过?
李震低声答道:先头部队已经勘察过了,河水很深,确实不能。
刘伯承追问道:到处都一样深吗?都不能徒涉吗?
李震张口结舌,讷讷半晌道:老百姓都这么讲,淮河水势无常,忽涨忽落的,涨水的时候,没人敢徒步过河!
天色发白,一夜未眠的李震忽然发现熹微的晨光中,一个身影拿着竹竿站在船上,河水滔滔,那人也被晃得左右摇摆。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司令员吗?
只见河中心的刘伯承向他大声喊道:李震,可以架桥,我试过了,很多地方水都不深,流速也不快!
李震羞涨了面皮,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忙组织工兵架设浮桥,刘伯承仍站在岸边,李震壮着胆子上前,刘伯承并未训斥他,只是语重心长地说:粗枝大叶害死人啊,一定要实地调查,千万不能迷信经验!
刘伯承沿着河岸,全神贯注地观察水情,结果又有新发现:上游有人牵着马过了河。他立即命令警卫员飞奔过去告知李震:停止架桥,全军准备徒涉过河。(其实,李震已经发现可以走路过河,因为那个掉队的饲养员同志误打误撞地探索出一条过河路线后,立即向上级做了汇报)
天亮了,河水开始退潮,战士们手拉着手,沿着竖立在河心的标志杆,在奔流汹涌的浪潮中奋力前行。
第二天,国军整编85师紧赶慢赶,尾随来到淮河北岸时,早已人影全无。师长吴绍周怔怔地发了会呆,一拍大腿道:这河原来是可以过的呀,快,组织渡河。
国军争先恐后地跳下河,未到中流,河水就漫过了脑袋,怒吼的江水将他们卷得七零八落——刘邓大军刚到对岸,上游突然洪峰,水位暴涨,吴绍周仰天长叹道:天不助我,共军这是命不该绝。
国军十几个旅被挡在北岸,望河兴叹。刘邓大军兵分三路,杀入光山、罗山和潢川境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成功实现千里跃进大别山的战略目标。
徐州城中,陆军总司令顾祝同手中捏着战报,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嘟囔道:国军一到就涨水,真有这么巧?
他将询问的目光转向身后那名精明强干的将领。
此人名叫郭汝瑰,现任国防部作战厅厅长,是蒋介石面前的红人,顾祝同也对他信任有加,特意将他带到徐州,不时垂询问计,只见郭汝瑰沉思片刻,叹息道:总长,刘伯承下一步定会窜入大别山,加上陈赓部进入豫西的伏牛山,形成掎角之势,从此中原无宁日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邓大军进入山区后,眼中草木萋萋,耳畔流水潺潺,田里麦浪翻涌,空中鸟雀飞舞,来自北方的战士们大感新鲜,兴奋地说:没想到这里的山这么绿,树这么密,比太行山强多了!
对于陈再道、陈锡联、王近山、杜义德、李德生等来自红四方面军的老兵来说,回到阔别十余年的家乡,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山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六纵17旅旅长李德生是经扶县(新县)李家洼人,部队途径黄安七里坪的时候,离他老家已经很近了,“近乡情更怯”,李德生不禁泛起思乡之情,他14岁离家当了红小鬼,16岁那一年随大军西征川陕,从此再未回家,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政委何柱成嘱咐参谋张方山,带上一个班的骑兵,护送旅长回家探亲。一行人快马加鞭,转瞬间便接近村口,村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张方山心中腾起一朵疑云,向李德生请缨道:旅长,好像有情况,我带两个战士进村侦察。
三人在村中细细搜寻,只见家家关门、人人闭户,转悠了半天,猛然瞥见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出茅屋,张方山忙飞奔回去向李德生报告。
李德生大喜,脚下生风地跑到门前,才说了几句话,老婆婆枯井般木然的脸上有了变化,惊呼道:德生,你是德生!
原来,村民们日常有人在高处放哨,他们远远地望见李德生等人策马奔腾,以为是国军过境,纷纷逃往山中,只有这个老婆婆因为行动不便(加上早已看淡生死)留了下来。
李德生自幼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他挂念老父安危,打马往旧居狂奔,忽然,他仿佛触电般呆立在原地:记忆中的小屋只剩一片废墟,野蛮生长的杂草丛中,依稀露出几段断壁残垣。
李德生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铁青着脸,发疯般奔向二叔家,还好,二叔家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屋依然坚强地挺立着,只是屋中空无一人。紧随而至的张方山附耳小声道:屋里有人!
那是一名伏在床底的中年女子,当她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时,身子仍在筛糠般发抖。李德生定睛一看,失声道:二婶,是我呀,我是德生。
女子胆怯地抬头,细细地打量李德生的面孔,半晌才“哎哟”一声道:德生,你把我魂儿都吓掉了,我一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白匪军来了!
李德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憨笑,在亲人面前,他还是曾经的青涩少年。
乡亲们陆续从山中折返,他们围着李德生,七嘴八舌地发问,有人摸着李德生的粗布军装,羡慕地说:德生,你穿得真体面、真洋气呀!
李德生心中一酸,几乎堕下泪来。乡亲们一个个衣不蔽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的日子还是这么凄苦。
二叔告诉他一个沉痛的消息:父亲已经身故。
当年,李德生随大军西征后,父亲被一条索子绑到县里,遭受严刑拷打,直到被折磨得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敌人才“大发慈悲”将他释放,但他的身子已经垮了,不久便含恨而逝。
李德生好生感伤,众人感叹一番,不知不觉已是正午,乡亲们抢着安排战士们吃饭,李德生和张方山留在二叔家,午饭是一碗绝无油水的清汤面,上面躺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肉——这已经是他们尽其所能的最高级款待。
张方山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肉,一股难以言状的怪味直冲脑门,一口下去几乎崩掉牙齿,因为肉硬如木头,费了好大的劲,才艰难地咽进肚子里。
李德生二叔收拾碗筷的时候,面色便有些不豫,张方山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嫌弃的表情过于明显,惹怒了老人。
午后,李德生和村民们依依惜别,一出村子,李德生摇头叹息道:今天回家,咱们办了件丢人的事!
张方山大惑不解道:饭钱给了,老乡们割稻子替我们喂马,也都付过钱了,临走时还帮着挑水扫院子,并没有违反纪律呀?
李德生苦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闷闷不乐地沉默了一会,缓缓解释道:按这里的风俗,家里来客,就在饭里放块肉充门面,双方心知肚明,客人不会吃,主人下次还要接着用,你把肉吃了,让他们下次请客咋办呢?
张方山恍然大悟,只觉得鼻头发酸,两滴热泪划过眼角。
三纵司令员陈锡联率部驻扎在麻城,这儿离他的故乡黄安县高桥镇近在咫尺,他自然也是牵肠挂肚,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亲人身边,奈何军务在身(三纵的任务是出击皖西),只得压抑住沸腾的思乡之情。
忽见一名参谋屁股着火般冲到他面前,喜气洋洋地说:首长,你娘来了。
陈锡联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战士们推着一辆手推车进来,上面坐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
原来,六纵奉命经略鄂东、直逼长江,途径黄安的时候,招募了几位农民担任向导,其中有个黝黑憨厚的小伙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天,下定了决心问道:同志,我哥哥也是红军,走了快二十年了,我想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在你们队伍上?
战士们随口问道:你哥哥叫什么?
小伙认真答道:我叫陈锡礼,我哥叫陈锡联,他以前炸日本人的飞机上过报纸的。(抗战初期,陈锡联率军奇袭阳明堡,一夜间名声大噪,黄安当地报纸也有报道,乡人识之,奔走告诉陈家)
战士们闻言大惊,立即向上级报告。六纵政委杜义德得知后,马不停蹄地安排人护送陈母与陈锡联团聚。
陈母被推进指挥部,大伙儿将她围在中间,老人的目光慢慢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只见一条大汉排开众人,蹲在老人面前,带着哭腔喊道:娘,儿子在这呢!
母子抱头痛哭,围观者无不动容。
这些别后重逢的温情故事令人感动,但并不意味着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是“回家”,相反,当地群众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既没有想象中的箪食壶浆,也没有想象中的军民一家,他们面临的生存困境,远比想象中严峻。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费小五说书):1947年往事:挺进中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