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敬宜(1931-2010)是我国新闻史上重要的新闻舆论工作者、思想家、教育家,其新闻生涯与新中国的历史进程紧密相连。在投入新闻事业后,他曾被错误地定为“右派”,度过了长达20年的农村下放生活,但他没有因此沉沦,而是始终脚踏实地服务人民,最终获得了群众和组织的认可。2002年,范敬宜先生成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首任院长,在其主张下清新时报社得以创立。
本文来自现任新华社中国特稿社副社长、高级编辑熊蕾,2007年,她对范敬宜先生进行了一次访谈,范老当时讲述了自己以“右派分子”的身份入党的过程,以及对那段经历的态度。他说:“人生的传奇就是这么大。”
为了纪念范老先生,本报发布这篇来稿,在其中,我们得以一窥他积极、宽容的人格魅力,这是对新闻工作者政治素养和职业精神的最好诠释,也将激励后辈不断奋斗。
范敬宜先生
老范,就是范敬宜。30年前在我导师家里最初认识他,我就这样称呼他。那个时候不兴叫“总”,不兴叫职务,甚至也不叫老师。我的导师是老范的大学同学,我们对她都是直呼其姓,芮。那个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现在简单得多。3年前他和我的一次谈话,展示了老范的胸襟。
2007年5月,为了写一篇对30年来新闻价值观变迁的回顾文章,我对老范——范敬宜,做了一次访谈。如今,老范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那次我们的话题很广。除了我访谈的主题,老范也谈了很多他的经历。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他谈起他以“右派分子”的身份入党,以及他和把他定为右派的一位老同志的关系。这是我很少从有他那样经历的人那里听到过的。
老范走了,看很多人谈老范的学识才华人品文章,但是鲜有看到讲他把逆境变为顺境以及宽以待人的胸襟。
所以我把老范和我讲的这段经历写下来,纪念这位前辈。
老范当年所谓右派言论,不过是质疑党报是否要这么枯燥,可读性这么差?
决定把他定为右派的,是当时老范供职的《辽宁日报》的总编辑,一个延安的老同志。老范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同志”。老范说,“他明明觉得我不应该是右派,但是最后因为一种压力,还是把我定为右派。”
26岁的老范因此离开了报社,下放到农村。
可是下放到农村以后,老范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照样积极努力地工作,一干就是20年。
县里的领导经过长期观察,觉得老范不像右派,因为他“和基层老百姓的关系那么好”,而且做了那么多工作。
老范一直要求入党。可是毕竟是右派分子的身份,基层支部不敢拍板,层层上报到县委。县委最初讨论,是“找先例”,只要全国有一个右派分子入党的先例,老范入党就没有问题。
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县委再次开会讨论,决定,没有先例,我们就自己创吧。县委书记和常委到全县29个公社走访,一个个征求这些公社党委的意见:老范入党,你们能不能同意?因为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如果有一个人有不同意见告到上级党委,那就可能成为政治问题。走访的结果,29个公社党委,没有一个说老范不能入党。他们认为,老范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没有一点架子,做了那么多工作,完全符合共产党员的标准。
29个公社党委的意见征求完了,县委又征求了县委机关所有部门的意见。结果也都是没有意见,同意老范入党。
最后,县委开常委会把老范的一摞子档案拿来,再次讨论他的入党问题,从上午开到下午5点。所有常委都没有意见。县委书记拍板说:吸收范敬宜入党不违反党章,实际上范敬宜也不能算是右派。如果形势变化,说我们批准他入党的决定错了,我挂牌子挨斗,希望你们陪着我去。但是,只要范敬宜将来自己不犯什么错误,我们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这个人我们县里是留不住的,范敬宜前程大着呢。我们这就算为党培养了一个人才。
这是1978年春天的事。这位县委书记后来调到地委任纪检委书记。老范跟我讲这个事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多年。
老范说,人生的传奇就是这么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成了右派;下放农村,我又成了第一个入党的右派。
那之后不久,老范平反回到辽宁日报,以后又调到北京。 1979年,《人民日报》发表范敬宜的文章《分清主流与支流 莫把“开头”当“过头”》
此时,当年定老范为右派的那位老同志,也已担任一家中央新闻单位的领导。他托人对老范表示,他这一生做错的事情不多,但是定老范为右派,是错了,希望老范谅解他。
老范马上给这位老同志打去电话,说,你不用这样。我把这段经历看成是一段历史。如果当年我们的地位掉一个个儿,我也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当年是一场混战,混战中,误伤是难免的。我们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环境。
以后,老范每年春节都去看他。去他家,老范从来不坐专车,而是乘公交车去。每次离开时,老同志都一直把老范送上公交车。
老同志病重临终前,交待说,关于他的经历如果写出来,希望辽宁这一段由范敬宜来写,因为他最了解我。夫人问老范愿意不愿意,老范说,我一点芥蒂都没有,很愿意写。
1997年7月2日凌晨,范敬宜审阅当日人民日报头版有关香港回归的重要报道的大样
老范跟我讲这位老同志的时候,语气依然充满了理解和尊重。他说,我没有看破红尘,也没有对红尘反感。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个人恩怨。过去发生的,就是历史。一些做错的事放到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就可以理解。一些“左”的思想和做法,是长期革命斗争环境产生的一种思维定势,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扭转过来的。
令老范痛心疾首的,仍然是很多党报系统的新闻工作者,却“不会宣传自己的政策”,不知道文字表达,就会拿着文件照抄。这些人,哪怕给了他们自由表达的权利,他们也不会用,就会八股。所以老范强调新闻人要有文化底蕴,要有学问修养。
老范的离去,使中国新闻界缺少了一位难得的“大家”。惟愿在老范培养的学生中,会有新秀出现。
供稿丨熊蕾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清新时报):来鸿丨熊蕾:老范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