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笔书史
国庆假期这几天,网络上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长津湖》。
这部电影的热映,不仅使无数人重温了那段慷慨悲壮的历史,也将九兵团的威名,深深烙印在了每个观众的心里。
然而,作为抗美援朝的主力之一,九兵团在朝鲜战场上书写的传奇,不仅有长津湖、“冰雕连”的硬汉史诗,还有不见硝烟、却更加波谲云诡的连环智斗。
今天,衔笔就来讲讲,九兵团在朝鲜战场上鲜为人知的一段故事。
1952年7月26日深夜,一架关闭了灯光的美军运输机,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飞抵了朝鲜东海岸的万年德山地区,盘旋一圈后,又掉头朝南飞去。
就在飞机转弯之前,它此次飞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黑影轻巧地跃出了机舱,几秒钟后,一张灰扑扑地降落伞猛地弹开,带着他晃晃悠悠地向着万年德山飘去。
几分钟后,这个黑影缓缓地落在了万年德山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收伞,从树林里就冲出了十几个战士,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逼住了他:“不许动,举起手来!”
这个黑影吃了一惊,接着便垂头丧气地举起了双手,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么快就暴露了?”
殊不知,由于志愿军打从入朝第一天起,就吃够了轰炸的苦头,反倒练出了一身防空的本事,饶是美国飞机做足了隐蔽工夫,也没逃过志愿军机敏的耳目。
万年德山位于朝鲜东海岸一带,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指挥部的所在地。发现飞机有实施空投的迹象后,兵团指挥部警卫连的战士们早就布好了埋伏圈,正等着他落地呢。
按照规定,这名特务很快被押送到了第九兵团敌工部,由敌工部部长丁公量亲自进行审讯。
丁公量没费多大功夫,这名特务便招了供——他是南韩情报部的特工,名叫朴北时。这次前来,主要是来寻找朝鲜境内一个外号叫“张疯子”的会道门头目,和他建立联系。
听了朴北时的话,敌工部的工作人员们登时放下心来,一名工作人员笑道:“前一段时间,张疯子带人偷袭我们,已经被击毙了,你们不知道?”
听了工作人员的话,朴北时登时哭丧着脸,连连求志愿军饶命。
看着这名倒霉的特务,丁公量却没有笑。作为一名新四军时期的老锄奸干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丁公量仔细打量着朴北时,头脑中飞快地思考着,突然,他灵光一闪,发现了一个漏洞——
按照常理,特务潜伏下来后,首先就要解决通讯问题。可这名特务只带了一个装着干粮和衣物的背包,压根没有电台,他要怎么和上级联系呢?
看来看去,丁公量的目光落在了朴北时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飞行夹克上。他吩咐工作人员:“去搜搜他身上,看看有什么?”
工作人员虽然有些诧异,还是走过去拉开朴北时的夹克拉链,伸手一摸,吓了一跳,连忙缩手:“有个活东西!”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从1951年夏天开始,美国公然违反联合国公约,在朝鲜和我国东北大量投放各类带有鼠疫、伤寒、霍乱病菌的昆虫和动物,掀起了臭名昭著的“细菌战”。
根据史料记载,仅仅从1952年1月底到3月下旬,美军仅在朝鲜北部就投放细菌弹800多次,造成了志愿军大量非战斗减员。
这名特务身上藏着的活物,会不会是美国新研究出来的细菌武器呢?
丁公量不敢托大,连忙找来防毒面具,又戴上厚厚的手套,才伸手将朴北时衣服里藏着的东西掏了出来。
这个活物一露头,在场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小家伙灰头黑尾、红眼红爪,原来是一只信鸽。
在信鸽的爪子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管子,丁公量端详了一会儿,对朴北时说道:“说说吧,这是什么?”
见信鸽被搜出来,朴北时已经面如死灰,磕磕巴巴地交代出了实情——
原来,朴北时只不过是一个“先锋官”,他的真实任务,是与“张疯子”建立联系后,帮助即将到来的情报部“高级情报组”潜伏下来。
由于他的任务相对简单,南韩情报部就没有给他配备电台,而是让他带上了这只信鸽。
至于信鸽爪子上的细管,则是一个保险装置:管子里面藏着两种化学物质,拧动顶部开关,这两种物质便会混合,变成绿色。
这样一来,即便信鸽不慎飞走,或是被我军抓获后放回,只要管子中的化学物质没变色,后续的“高级情报组”也不会出现。
朴北时很清楚,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颗弃子,因此,他干脆招了个一干二净,争取宽大处理。
得到朴北时的口供后,丁公量第一时间向九兵团指挥部做了报告,经过研究,指挥部做出了决定:“抓住战机,诱敌入网!”
接到命令后,九兵团敌工部马上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丁公量一面派人放走信鸽,伪装出朴北时已经成功接头的假象;一面向下属部队的保卫部门传达情况,要求他们24小时值班,重点加强对海、空区域的监视,以及对山林地区的搜索力度,一旦发现敌情,务必要抓活的!
就这样,在朝鲜东海岸地区,一架架天罗地网已经张开,只等“高级情报组”送货上门了。
然而,几十天过去了,那个所谓的“高级情报组”却毫无踪影,所有敌工人员心里都是七上八下:难道是信鸽在路上出问题了?还是敌情出现了新的变化?抑或一切都是朴北时编造出来的?
经过考量,丁公量认为,一旦前方谈判陷于停滞,美军一定会派出这个“高级情报组”,因此,他反复叮嘱各部队中的保卫人员,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果然不出丁公量所料,1952年9月25日,志愿军政治部发来了绝密电报:
“内线急报,近日有3名高级敌特将空投东海岸腹地,要求各部提高警惕,务必活捉。”
看到这道电文,丁公量精神一振:终于把你们等来了!
两天后的深夜,驻扎在东海岸鹰嘴山一带的九兵团23军某连的对空侦查哨发现,一架美军运输机投下7个降落伞后匆匆飞走,马上通知部队包围鹰嘴山,进行全面搜捕。
没过多久,战士们就在鹰嘴山的半山腰发现了一个人影。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人一见到志愿军,马上举手高喊:“我是来投降的!”,说的竟是标准的中国话。
还没等志愿军问话,这人便紧接着说道:“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我愿意把他们叫出来!”
有了这个人帮忙,接下来的搜捕就简单多了——很快,其余的两名特务也被找到了,剩下4个降落伞上悬挂的电台、地图、手摇发电机等物资,也顺利成章地成为了志愿军的战利品。
这3名特务第一时间被送到了九兵团敌工部,听完押送人员的介绍,丁公量也感到十分稀奇,便第一个审问了这个主动“投降”的特务。
经过讯问,丁公量才知道,这个特务名叫孙宪,原先是朝鲜元山的一名中学老师,小时候曾在山东烟台生活过几年,不仅能说流利的中文,还能说日语和英语。
正是因为他有这点长处,韩军在撤退时,便把他裹挟到了南方,送进了特务机关进行训练,成为了南韩情报部的一名情报员。
虽然莫名其妙地当上了特务,孙宪却一直想要回到家乡去。当他得知自己被选中前往北方潜伏侦察时,他就一直琢磨着如何逃脱,志愿军的出现,正好给了他机会。
听完孙宪的讲述,丁公量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盯着孙宪的眼睛,郑重地问道:“如果可能的话,你愿意帮我们做事吗?”
按照丁公量的想法,这3名特务既然还没有与后方建立联系,为何不能顺水推舟,利用他们的电台发送假情报,以此来迷惑敌人呢?
听了丁公量的计划,孙宪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志愿军是好人,我愿意帮忙!”
丁公量的计划很快得到了兵团指挥部的批准,经过一番筛选,丁公量挑选出了曾经在上海地下组织工作过的陆星耕、李关为和中央公安部队出身的侦查员金熙国,组成了“逆用敌台工作组”——一场智慧较量即将拉开帷幕。
在与南韩情报部进行联系前,孙宪详细介绍了他们事先约定好的联络密码、时间和频率,并说出了在登上飞机前,美军远东情报局官员才告诉他们的安全密码——在每一封电文的第12个字后,需要插入一句“马在奔跑”,只有附带上这个短语,才表示他们是安全的。
听完孙宪的介绍,“逆用小组”深深地感到,敌人是万分谨慎的,要想迷惑住他们,就只能事事比他们多考虑一步。
于是,在准备发报前,“逆用小组”找来之前截获的韩军电报,进行反复研究,甚至于每一句话的语法和习惯用语,都必须要做到一模一样。
在做足准备工作后,“逆用小组”终于与南韩情报部展开了正面交锋——
在电台开机后,按照提前拟好的稿件,孙宪很熟练地敲出了一串电码:
“全组安全降落预定地点,权(情报组组长)着地摔伤;发电机摔坏,请求补给。请示下一步任务。”
电文发了出去,接着便是一段让人难以忍耐的沉默。“逆用小组”成员们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突然,收报机的指示灯闪烁了起来,一连串的“滴答”声响起:
“祝贺安全降落。权组长好好养伤,全组隐蔽,耐心等待任务。同意补给,你们选好地点报告本部。”
联络成功了!“逆用小组”的成员不禁激动地跳了起来,然而,他们很快冷静了下来——他们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只有拿到具体任务指示,才能够准确判断敌人的动向。
虽然“逆用小组”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对手的狡猾,仍然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在之后的联系中,南韩情报部要么突然切断通讯;要么擅自更改联络时间;有时甚至在补给前几个小时,突然通知他们更改空投地点,而新地点居然在几十公里之外……
这下可苦了“逆用小组”的成员们——由于飞机空投补给时,需要他们在地面上点燃篝火作为标识,“逆用小组”只得背着沉重的电台,按照对手的“指示”,翻山越岭,四处奔波,好几次都险些跌落山崖。
不仅联系过程曲折不断,南韩情报部还不给他们发送具体任务,时间一长,“逆用小组”不得不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暴露了?敌人这是在逗我们玩吗?
当“逆用小组”将他们的顾虑汇报给丁公量时,丁公量笑了:“恰恰相反,这正说明了这个高级情报组的重要性!”
丁公量解释道,这个“高级情报组”虽然表面上备受信任,但在敌人的眼里,始终还是“雇佣兵”,又长期深入在我军控制范围内,为了确保他们没有被我军擒获或者逃跑,一定会对他们多加“考验”。
同时,敌人考验的手段越复杂,就越证明这个情报组非常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影响对方的战略决策,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派上大用场!
“不过呢,”丁公量沉吟道,“我们也不能完全听他们指挥,照我看,还是要争取主动,以后他们再搞突然变更时间地点这一套,来的及就执行,来不及就不理,说明原因就行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事情的后续发展,证实了丁公量的判断——经过近4个月的反复“考验”,1953年1月初,敌人的指示终于到来了:“前往海浪里,侦察中共15军动向。”
看着这份指令,“逆用小组”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时,15军刚刚从上甘岭战场上撤下来不久,正在转往东海岸执行“反登陆”防御任务,而海浪里,正是当时15军军部的驻地。
敌人如此明确地指示,至少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美军的确有开展“登陆作战”的意图,需要掌握15军的具体动向;
第二,在15军军部附近,很有可能有敌人的眼线!
为了确保部队安全,“逆用小组”一边迅速向15军保卫部门发出通报,要求他们全面加强保密措施,严防特务渗透,一边给敌人回电:
“已派裴(高级情报组另一成员)前往海浪里。”
4天之后,“逆用小组”再一次向敌人发电:
“裴返回,侦知中共军大批部队数日前过境北去,现海浪里驻有中共军一个排……”
这份假情报,有效迷惑了敌人,使他们在作战方向上游移不定,为15军军部的顺利转移争取了时间。
在这一任务之后,敌人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仅不主动发起联系,还多次拒绝了“逆用小组”要求补给的要求。
经过分析,“逆用小组”认为,敌人按兵不动的原因无非两点:1、对高级情报组仍然存在怀疑;2、还没到利用他们的关键时机。
本着“以我为主”的方针,“逆用小组”采取了一个大胆的策略——你不是不给我任务吗?那我自己找任务!
1953年2月15日,逆用小组以敌人拒绝补给为借口,向南韩情报部发送了一份密电:
“自入敌区,无所建树,本部不给任务,我们心中不安。现粮食告急,派裴率‘细胞赵’(逆用小组编造出来的人物)远出,侦察共军军情。相机寻找食物较丰富地区潜伏。权、孙负责隐藏电台,然后去咸南(朝鲜咸镜南道)海岸侦察,寻找新潜伏点。一个半月内会合,恢复联络。”
发完之后,“逆用小组”直接关掉了电台,直接不给对手表示反对的机会。
“逆用小组”的这一招,直接打乱了南韩情报部的部署,将他们的侦测手段从东海岸引开了,不仅保证了这一区域我军指挥机关的安全,还顺理成章的拿回了主动权,下一步棋,将由“逆用小组”先出招!
在这一个多月的宝贵时间里,“逆用小组”大量收集情报,分析战争形势,认为美军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退,他们不会甘心失败,仍然希望凭借“登陆作战”扭转战局;进,他们又摸不清志愿军的真实实力,一旦陷入胶着,美国国内的反战势力,将会给新上台的艾森豪威尔造成巨大压力。
基于这一判断,“逆用小组”精心编造了一份假情报,准备给坐在火炉上的美军再添一把柴。
1953年3月28日,“逆用小组”启动了电台,给对手发去了这份留名青史的假情报:
“……我小组搞到中共高级军官会议笔记簿,加上沿途亲见,综合报告如下:
北韩现有中共军19个军,10个以上炮兵师,北韩军5个军团;中共总兵力83.6万人,北韩总兵力29.4万人,全部兵力113万人……共军部署东、西海岸的兵力达30万以上。机动部队有中共两个军,并有坦克师等摩托化部队……共军储存的粮食够吃八个半月……”
这份虚虚实实、真假交错的情报发出去后,敌方沉默了许久,直到1953年4月4日,终于给“逆用小组”发来了回电:
“祝贺侦察成功。报告的军情很重要。近期要恢复和平谈判,战事有可能很快停止……”
看到这份电文,“逆用小组”成员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不可一世的美军,终于要承认他们的失败了!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历时2年9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在战争结束前的关键时期,九兵团“逆用小组”的这份假情报究竟起了多大作用?这个答案,一直到41年后的1994年才最终揭晓——
这一年,美国解密了朝鲜战争期间的部分绝密情报,其中有一份报告,是中央情报局局长艾伦.杜勒斯提供给艾森豪威尔的:
“……我们中央情报局估计,到1953年3月,中共在朝鲜的军队总数为83.6万人,北韩军队总数为29.4万人……其中大约有30万人被布置在可能发生登陆作战的海岸地区,可以立即投入海岸地区作战……鉴于这种情况,情报局认为,中共军队将展开最大限度的地面防御来抗拒联合国军的进攻,并实施坚决的反击”
从这份报告中可以看出,其中关键的兵力数据,与“逆用小组”发出的假情报完全相同!
在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能够在武器装备、后勤补给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取得最后的胜利,靠的不仅仅是坚韧顽强、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超人智慧。
智勇双全,方能战无不胜,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最佳写照。
谨以此文,向秘密战线上的志愿军情报人员,致以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