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着母亲的足迹上太行

北京_贵爷

母亲2008年9月5日写过一篇日记(链接《母亲日记一则》),是她90岁时回忆22岁那年在太行山上的经历。

母亲生前,很少如此详细地讲她的故事,我们兄妹呢,也不追着问,总觉得有时间去问去听。可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但这篇日记中提到的地名、人名我却不陌生。缘由是我也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寻着母亲的足迹上了太行山。

听我道来。1972年我在云南农场得了十二指溃疡,回北京养病。但是,北京的家已然破碎,父亲在我下乡才一年多(69年5月),就在重病和批斗中命丧五七干校。母亲提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北京,却无处安放,造fan派还天天撵着她回干校。大妹初中毕业就去了黑龙江衣场。大哥是造火箭的,也转移到三线秦岭。只有上小学的小妹寄养在北京的二姨家。

母亲担心我再回云南会加重病情,可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一筹莫展之际,曾在太行山一起打游击的武和栓叔叔来看母亲。他是母亲任武安县委书记时,发展的第一批农民党员。但母亲提起他却又惋惜又感慨。武叔叔长工出身,对敌斗争非常坚决,武安刚解放,就当上了第一位土生土长的县委书记,但当了官人也变了,听说要强娶地主家的闺女为妻。那时,组织上对这种“腐化”行为毫不留情,哪怕你有过再大的功劳,结果武叔叔受了很重的处分,被开除党籍,甚至坐了一年班房(1981年河北省委对他重新复议,撤销了原决定)。

不过,因为早就被罢了官,他反倒躲过WG一劫,无官一身轻,哪儿哪儿都去,母亲没解放他也敢登门。一对先后落难的县委书记,见了面惺惺相惜。听了我的处境,他呵呵一笑道,这事儿好办!让娃儿跟我回太行吧!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武安西据巍巍太行,东瞰广袤华北平原,母亲从1938年起战斗在那里,一直到抗战胜利,从投笔从戎到女县委书记,整个青春都献给了武安。而我也出生在临近武安的涉县。在那WG乱世,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太行山更让我们母子安心、开心的呢?

临行前,母亲递给我一张纸片,竟是一幅她手绘的地图。武安西北部山区的河川村庄,详详细细画在图上。当年,武安是抗日前线,平原区已沦陷敌寇,共产党八路军的地盘只有这半壁山区。每个村子旁边,还写着一些人名,母亲一一告诉我,谁是当年的老党员、谁是老村长、谁是民兵队长、谁是老劳模……

几天后,我拿着这张联络图,背着个挎包,一个人走进太行山!

长途汽车一出邯郸西行,蜿蜒绵亘的八百里太行,就像一堵屏障,陡然在燕赵大地上拉开。我在武安县下了车,太行的雄姿就更清晰了。我站住脚,迎着阵阵热风,神往地向她瞭望,只见那层层叠叠互相依托的群山,奔腾起伏、一峰赶过一峰;又如笑如眠、静谧地横卧在黄绿相间的原野。

对于山,我不陌生。刚刚离开的西双版纳,我在那儿生活了四五年。可是太行山,却给了我全新的印象。若将它们相比,西双版纳的山地丘陵,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生机峥嵘,置身其中,总感到她在不停地喧闹,撩动人心。那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珍奇的飞鸟走兽和精巧富饶的山中平埧,集合了大自然的万千宠爱。

而太行山却泼墨似的黛苍,更显得巍峨挺拔。虽然不少穷山恶水,但那山峦间雕琢出的羊肠小道,开拓出的块块梯田,无不显示出更顽强的生命力!如果说西双版纳,像一个热情美丽、青春洋溢的姑娘;那么,这虎踞龙盘、铜浇铁筑的太行山,就像一位严骏持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了。

她们更不可比拟的是,一个是旅游胜地,另一个却是民族圣山!一曲《我们在太行山上》,引得万人景仰。

母亲手绘的地图,我惊奇地发现,虽然过了三十多年却准确无误!我走过地图上一个个村庄,见到地图上标着的一个个人物,他们大部分都还活着!遗憾没见到母亲的救命恩人、当年的县委通讯员国万忠。

只不过他们不像我想像中的抗日英雄,而是一个个普普通通、朴实忠厚的农民。也许,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八路的儿子到来,他们和妈妈一样,不会说起当年的故事,有什么可炫耀的呢?不过是保卫了自己的家园!

但,许多故事不说也不会忘,它留在人们心中,活在这片土地上。

在山路上,偶遇路人或打听个道,许多上点岁数的老乡,竟还记得母亲及老战友的名字,都说,“给带个好呀,空闲了,记着回老区看看呀!”

贺进镇、贺赵庄……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村庄,我却知道它们是以母亲牺牲的战友而命名!贺进区长、赵湘助理员,为掩护老乡,两人两条枪,引开敌伪数百人!

小店村,当年的县委所在地。母亲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禁止女童再缠足,妇女都要解放脚!为证明书记也是真女人,她解开戎装让房东大嫂看究竟。

1943年,大扫荡后是大灾,庄稼颗粒无收,山沟里能吃的树叶树皮全采光。十多万百姓缺粮断水,但最先饿死的,却是把口粮让给群众的区委副书记王化!

1944年,皇军加蝗虫,蝗灾遮天蔽日!老乡们头一次被共产党组织起来,要斗一斗这“神虫”。母亲带领着上万灭蝗大军,背着铺盖卷儿、手执荆条拍,蝗虫飞哪儿打到哪儿,奋战三个月灭蝗百万斤!母亲多日未合眼,又来了例假,累到晕倒。可她说,“几万人的战斗场面太壮观!不由得忘掉自己的一切。”

车谷村,我看到了今日的万人场面,水利大军苦战十年要建成锁住大川的拦洪大坝!我第一时间将这见闻告诉了母亲,我知道这是她三十多年前的心愿—-有啥法子能让乡亲们有水喝?

阳邑镇,1944年母亲在扩军参战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日本帝国主义即将失败,我们将用战斗的枪声来迎接胜利的黎明》!当场有数百名青壮年报名参加了八路军。? ?

当我走进管陶川,望着那更加巍峨冷峻的大山,我知道,这是到了太行山主脉了。母亲说过,那山后就是129师师部、还有太行区党委、八路军兵工厂。在镇守摩天岭、十八盘进山路的阳邑镇,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主街上隔三差五的农家庄户,都挂着军烈属牌匾!啊!正是这一块块牌匾,让鬼子到此止步!正是那大山,令他们望而生畏!直到投降,他们始终没翻过这座大山一步!大概,在弹丸岛国,他们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山、这样的铜墙铁壁!

一个月后,我走到柏林村,一个太行山中少有的三千人口的大村落,见到了母亲联络图上最后一个人物—-郭恒的大娘。她是当年大生产运动的纺线英雄,一见面她就拍着巴掌道,咦呀!你娘还为俺戴过大红花呢!

没想到老英雄竟如此瘦小孱弱,还是一双小脚。都五十多岁了,还担任着柏林村的党总支书记,依然在操劳。每天晚晌,我睡的炕前,都会聚起一屋子人,听郭大娘布置工作。夜深人散去,大娘都要轻手轻脚撩开蚊帐,为我驱赶蚊虫、驱散呛人的旱烟。大娘敞着衣襟,干瘪的乳房在我眼前晃荡……

太行山的乡亲们呀,个个都像母亲般可敬可亲!

太行山的母亲们呀,又何尝不是挤干了最后一滴乳汁!

那一年,我在郭大娘家落了户,开始了太行山的插队生活。



“郭恒的真正行,纺花织布是英雄。高高的山,白白的云,郭恒的住在柏林村。”这歌谣广为流传。
郭恒的大娘,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武安抗日民主县政府授予“劳动模范”称号,1944年太行区党委授予“一等劳动英雄”称号,1946年在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及军区召开的第二届群英会上被授为“一等纺织英雄”。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被评为省甲级劳动模范,1979年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参加了第四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受到中央领导华国锋、邓颖超等人接见。



武安文史馆的展板,母亲1943年订的个人生产节约计划:(1)生产一月的粮食和全年蔬菜;(2)上交蔬菜200斤;(3)节约布鞋3双、毛巾一条(当时实行供给制,该用品由公家发给);(4)纸两面用,信封四面用,每月节约纸两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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