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十多年间,我与秦基伟同在一支雄师劲旅中战斗和工作。他一直是我的直接首长,他的光辉形象、英雄业绩和精神风范一直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千军万马下太行
早在1941年,就任八路军太行军区第1军分区司令员兼中共地委书记的秦基伟同志,领导根据地军民开展了五年艰苦卓绝的反“扫荡”、反“封锁”、反“蚕食”斗争,享誉太行山。1945年8月初,抗日战争形势好转,蒋介石却以“最高统帅”名义,命令八路军“就地驻防待命”,妄图垄断对侵华日军的受降权,抢占抗战胜利果实。
善于治军的秦基伟同志,决定8月12日在河北省赞皇县李川沟召开出击动员大会并举行阅兵,指定时任该分区主力第10团团长的我为阅兵总指挥。他说,阅兵是古今中外军队鼓士气、增斗志、壮军威的通用做法,我们也可以运用。于是,数千名八路军战士和武工队员、游击队员、民兵、民工队伍,按照他的命令,肃立在村头临时平整过的广场上。上午10时,阅兵开始。秦基伟先是由我陪同检阅部队。继之,他用大嗓门讲话:“同志们,我们已经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期,小鬼子完蛋了。可我们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蒋介石现在下山摘桃子来了,抢夺抗战胜利果实。我们怎么办呐?”我随即带头高喊“捍卫胜利果实,坚决斗争到底!”部队热烈响应,喊声如雷。秦基伟又说:“对!我们的刘邓首长决心集中太行、太岳主力开展大反攻。我第一军分区的任务是,由北向南出击平汉线,收复失地,开辟战场,准备应对大规模的内战!”阅兵完毕,部队和民兵、民工士气高涨,在秦司令员的号令下,千军万马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地杀下太行山。
8月18日,秦基伟挥师包围赞皇县城。他跑到我们第10团指挥所,对我说“这是一只病老虎,不要逼,逼急了病老虎也能伤人。”他还出了一个绝招:围而不打,用“吓”和“拖”的战术,把它吓成一只狗,吓成一只猫,最后吓成一只猪,叫它乖乖地爬出来。遵此,部队组织了几十只土喇叭队,昼夜不停地向城内喊话;还组织了几十名伪军亲属喊话,母亲唤儿子,妻子喊丈夫,儿女劝老子,声泪倶下,哀告不绝。这一手特灵,使伪军军心动摇,成了惊弓之鸟。19日,秦基伟为了强化“吓”和“拖”的战术效果,指挥部队实施半小时火力攻击,敲山震虎。果然,敌军大乱,溃不成军。20日,赞皇遂告解放。9月21日,解放临城。9月22日,解放内邱县城、高邑县城。
9月23日,总攻邢台,第10团主攻北门,秦基伟亲临第一线指挥,10名战士抱着100多公斤炸药包轰开了通路,部队乘守敌惊恐万状,像潮水一样冲入城内,打进敌指挥部。他感叹说:“老向,这是我们目前解放的最大一座城市。向部队讲清楚,要严格执行纪律,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拿的东西不拿,做到秋毫无犯,树立良好形象。”
两个月内,秦基伟还指挥太行第1支队参加了解放邯郸和临铭关战斗,一路所向披靡,连克数城,战无不胜,取得对日伪大反攻战役的重大胜利。
二、逐鹿中原
1947年6月30日,刘伯承邓小平首长亲率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2、3、6纵队,一举突破蒋介石自以为可抵40万大军的“黄河防线”,逐鹿中原拉开了序幕。
遵照中央军委和刘邓首长的指示,刚刚成立的第9纵队与第4纵队以及战场起义的原西北军第38军编为“陈(赓)谢(富治〉集团”,8月21日起,部队南渡黄河,跨越陇海路,开辟豫西根据地,两克洛阳,参加平汉、豫东战役,解放郑州。
郑州战役之初,第9纵队并未担任重大角色,按纵队司令员秦基伟的说法,“小弟弟依然是小弟弟,尽管换了件把新衣裳,吃了几顿肉,多了几件好枪好炮,一旦大战来临,老大哥还是抢头阵的。”为确保郑州战役先机制敌,机智多谋的秦基伟决定先打好“间谍战”。他派出两位副旅长和纵队侦察科长以及部分团营连级干部,抵近郑州城,获取了大量情报,由此作出三点判断:一是郑州之敌守备空虚,信心不足,弃城逃跑的可能性大;二是敌向北逃跑的可能性大;三是基于以上两点,我之战术构想是必须先敌控制黄河沿岸到郑州之间的通道和要点,并做好阻逃打援双重准备。
战役情况的发展,果然不出秦基伟所料。郑州守敌见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凌晨弃城向黄河大桥方向逃窜。几个小时围截激战后,郑北战场形势白热化,部队打得很艰苦,也很顽强。秦基伟亲自跑来我26旅指挥所,给前沿部队团长打电话:“要坚决顶住!郑州之役全胜,此是关键一着。全体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要做战斗先锋,勇于牺牲,为取得最后胜利,坚决顶住敌人的垂死挣扎!”他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战场。
大门关住了,接下来是一场浩大的老鸦陈(郑州以北)野外追歼战。9纵和华野14纵密切配合,歼敌1.1万余人,缴获各型火炮82门,各种枪支4100多件,汽车30多辆。两个纵队在黄河铁桥上胜利会师,郑北歼敌之战落下帷幕。此役,是秦基伟在解放战争中指挥的漂亮仗之一。陈毅对秦基伟说:“9纵已经成熟了,可以打大仗了。”
三、驰骋淮海
淮海战役打响后,9纵司令员秦基伟、政委李成芳奉命率部,圆满完成了袭取宿县、出击浍河的任务,继而参加了分割围歼黄维兵团的作战。
11月27日11时,秦基伟指挥9纵26旅、27旅白昼出击浍河,攻下了敌7个村庄阵地,基本上把当面之敌第14军打瘫痪了。浍河大出击尽管对被围黄维兵团形成巨大压力,但敌人还有雄厚的势力,而且构筑有成群地堡,倚仗强大火力、凭借村庄进行顽抗,使我进攻部队接敌运动中伤亡较大。
善于学习、善于思考、善于创新,是秦基伟在战争年代的显著特点之一。最令我起敬和难忘的是,在战火纷飞的阵地上,他经常利用白天因敌机轰炸,部队不便展开的战斗间隙,蹲在野战工事内读《孙子兵法》,坚持天天写日记,记下了他一连串的深刻思考。2013年12月,新华出版社出版的近80万字的《秦基伟战争日记》上下两卷。这两卷日记为党史军史提供了一份珍贵的史料,我也应邀为该书题字。
有一天夜间,第81团班长牛盈连和两个战士在执行侦察任务时,匍匐至敌鹿砦跟前,靠着堆土包、挖交通壕,居然生存了一天。秦基伟得知此事大喜:“这不就是我们战士的一大创造嘛!起名叫‘敌前近迫土工作业’吧。”于是,全纵队开展了大规模的敌前近迫土工作业。一夜之间,堑壕、交通沟、猫耳洞遍布,纵队秦基伟、李成芳、何正文、谷景生以及各旅、各团首长,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交通沟内,并且一直延伸到黄维的鼻子底下。正如秦基伟日记所写:“午前视察阵地,往返均较安全,部队接近敌前沿仅三十公尺。”
12月6日16时3分起,部队向黄维兵团发起总攻。被俘的囯民党第18军军长杨伯涛哭丧着脸说:“面对共军依托堑壕逐步蚕食的战术,高级将领一筹莫展,毫无对策。”后来,秦基伟回忆起此事说:“哎呀呀,那真不得了,工事越是抵近敌人,对他精神上的震撼也就越大。我们挖到一村就攻歼一村,那敌人当然怕得要死。”
12月15日,总前委命令向黄维兵团发起最后攻击,担任纵队第一梯队的我26旅,遵照秦司令员、李政委的命令,最先冲进了黄维兵团部西马庄,进而夺占了双堆集以东的炮兵阵地,并控制了赖庄临时飞机场。27旅继小张庄漂亮仗之后,又一举攻占吴庄、赖庄、金庄据点。随之,9纵与友邻部队一起攻进了敌核心阵地双堆集。
四、纵马长江和南征
1949年2月,第9纵队改编为第15军,隶属于以陈赓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第4兵团,秦基伟任军长,谷景生任政治委员。就在这料峭寒冷的冬末春初,第15军作为第4兵团的先遣军,以隐蔽运动进至望江县之太湖、泊湖地区,开展水上大练兵,为南渡长江作准备。
一天,秦基伟陪同兵团副司令员兼参谋长郭天民等来到江边勘察地形,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对岸香山,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战术构想。遂对我们三个师长说:“船往上拖,水往下流。古有诸葛亮巧借东风,而今,我15军巧借流速,飞兵直下,出敌之不意。”随后,他由我陪同,带着各团的干部又来到江边勘察了好几天,终于定下了计策。其中,明确我44师为军第一梯队,务必于当夜渡过长江,抢占香山,夺占黄山。我当场表示:“请军长政委放心,我师坚决完成任务!”接着,秦军长和谷政委神色肃穆地代表军党委,将绣有“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两面旗帜,分别授予我44师130团(红军老2团)和131团两个突击团。
4月21日15时,秦基伟命令炮兵开始试射,挑逗对岸敌军火力。16时45分,炮兵实施效力射,首发炮弹即把对岸的灯塔摧毁,实现了秦基伟“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指示。23时,秦基伟见东北风起,遂果断地下达命令:“起航突击!”我师第一梯队航渡编队如同离弦之箭,争趋中游,奇兵飞流直驶大江南岸。我报告说:“军长,突击船队已到江心,一切顺利。”秦基伟说:“好,控制好部队,快速前进!”不一会,对岸敌军万炮齐鸣,江面上掀起冲天水柱,突击船队有的被打散了。秦基伟对我说:“向守志,偷渡不成了,就按计划强攻。命令二梯队起航,成败在此一举。”我回道:“是。请军长放心!”但从秦基伟的话语中感觉到,他还是不那么放心。因为他掌握的炮兵火力有限,对敌压制不够,再加上敌江岸还设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碍物,给登陆部队造成极大杀伤和困难。
江南岸守敌眼见解放军开始登陆,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我突击船队的英雄指战员们,冒着敌人的火力奋不顾身地抢先登陆,并在岸上燃起了篝火,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登陆成功了!随后,秦基伟和我一起健步登上了香山。
万里长江横渡告捷之时,我军千里追击也拉开帷幕。我们遵照秦基伟军长的命令,日夜兼程,冒雨穷追猛打26天,行程1500多华里,战斗12次,歼敌1.2万余人。随后,我们又参加了两广战役,入粤桂追歼穷寇,解放西昌,驰骋川南平定匪患,连战皆捷,15军这支胜利之师开始扬名全国。
五、血战朝鲜战场
1950年10月29日,秦基伟赶至重庆参加中共中央西南局会议,主动请缨参加抗美援朝。1951年3月底,秦基伟率领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跨过鸭绿江。
从1951年4月22日开始,秦基伟指挥15军先后痛歼美军第38团并展开群众性对空作战、在金化以南芝浦里地区组织防御,都取得辉煌战果。
1952年3月,第15军奉命接替第26军的防线,在朝鲜中线的平康、金化、淮阳地区约30公里宽大正面上组织阵地防御。这是一项战略意义十分重大的艰巨任务,用美军第8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的话说,“中国军队控制的铁三角,是联合国军的心头大患。”
所谓铁三角,是指铁原、平康、金化三郡的简称。平康位于三角形顶端,铁原、金化位于三角形东、西两个顶端。有人把朝鲜半岛比作人形,铁三角正处于人的肚脐偏上的心窝地区。当面之敌为美7师、韩2师和韩9师一个团,共3万余人。其阵地前沿位于西方山、391高地、中墨谷、上甘岭、下所里、外也洞一线。
秦基伟主张积极防御,认为适时主动出击是积极防御的重要表现。他亲自指导我们夺取上佳山、381高地的战斗和夺取391高地的战斗都成为志愿军的典型战例。
1952年10月14日凌晨3时,范佛里特指挥40架飞机、320多门大炮、127辆坦克,发动了“金化攻势”。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火力准备之后,美7师31团、韩2师32团及17团一个营,共7个营兵力,分六路向上甘岭左右之597.9高地、537.7高地发起猛烈进攻。与此同时,美韩军队又以4个营兵力向西方山和芝村方向实施进攻,战斗在15军30公里宽大正面上打响,企图牵制44师部队,分散秦基伟的视线。
秦基伟在前方电话线被炸断、电台被炸毁、话务员被震死、一点信息都得不到的紧急关头,却临危而不惊。他走出道德洞军指挥所,立于山坡一块山岩上,注视着正南方烧红的半边天,在观察,在捕捉信息,在深深地思考着。
坚守上甘岭的45师135团,与进攻之敌鏖战至日暮黄昏,虽然伤亡很大,除597.9高地、537.7高地表面阵地被敌占领外,主峰阵地仍在15军手上。随着信息越来越多,秦基伟在调整部署的同时,亲自给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打电话,要来了一个“喀秋莎”火箭炮营。10月19日17时30分,“喀秋莎”火箭炮营和103门火炮一次齐射后,45师师长崔建功指挥在坑道内待机的6个连,向占领597.9高地、537.7高地之敌发起攻击,激战至半夜,全部恢复了表面阵地。
范佛里特对丢失两个攻占的阵地十分恼火,下了更大赌注与秦基伟较量。10月25日,美韩军以三个加强营兵力,在30多架飞机和强大炮火掩护下,疯狂反扑,双方激战终日,反复争夺40余次,再次占领了表面阵地。
秦基伟具有极其不凡的顽强毅力。他在道德洞坐镇指挥,连续七个昼夜未睡过一分钟觉,神经高度紧张。面对不断传来部队伤亡巨大的消息,他对崔建功师长说:“告诉同志们,15军的男人流血不流泪。谁也不许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伤亡再大,也要打下去。为了全局的胜利,15军打光了也算不上什么。”他重重地说:“丢了五圣山,你崔建功可不好回来见我喽!”崔师长沙哑着嗓子说:“一号,请你放心,打剩一个连我当连长,打剩一个班我当班长,只要我崔建功在,上甘岭还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秦基伟说:“请告诉部队,打到最后一个人,我秦基伟上去守阵地!”他这誓言般的声音,很快传遍了上甘岭,传遍15军每个指战员,成为鼓舞指战员英勇战斗的号角。
秦基伟善于根据战场形势提出战术手段。面对两军拉锯式的反复争夺,表面阵地多次易手,45师三个团多数连队只剩十几个人,有些连队全打光了。10月21日,他与志愿军代司令员邓华通话时说:“建议暂停反击,前沿部队转入坑道,学他个孙悟空,钻进敌人肚子里闹他个天翻地覆!并以小分队活动与敌人周旋,牵住敌人的牛鼻子。同时调整部署,整补部队,抓紧准备决定性的大反击。”他的意见得到邓华的完全同意。
部队转入坑道斗争后,面对敌人截断水源、施放毒气和烟熏火烧,面对着坑道越炸越短、伤员和烈士遗体越来越多、饮食生活越来越艰难,指战员们忍受着极大的困苦,以英勇无畏的献身精神和钢铁意志,为人类的生存极限创造了一个制高点。
几天后,兵团代司令员王近山给秦基伟打来电话:“老秦,15军打到这个地步,已经到了极限。现在有两条路:一是顶着打下去,二是退一步再说,由你选择。”秦基伟说:“王司令员,信不过15军吗?为什么不打?从这十来天看,范佛里特的底气不过如此,我的意见是坚决打下去!”王近山说:“我知道你。我个人也是主张打下去,但是打,要想办法,不能光靠硬拼。我这里赶紧给你派部队去。”
10月25日,15军召开作战会议,发扬民主之后,秦基伟说:“目前,整个朝鲜的仗都集中在上甘岭打,这是15军的光荣!15军已经打出了很硬的作风,咬着牙再挺一挺,敌人比不了这个硬劲。上甘岭打胜了,能把美军士气打下一大截。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往往也是敌人更困难的时候,这就要与敌人较量胆魄和意志。上甘岭战斗要坚决打下去!我们就是要和美国人比比这个狠劲凶劲!”秦基伟决定将29师85团、86团、87团各抽调部队支援上甘岭的反击作战。
第二天,王近山调12军李德生副军长和31师增援,配属15军作战。12军部队到达上甘岭积极投入战斗,与15军一起又消灭了大量的敌人,巩固了上甘岭阵地,直到上甘岭战役结束。
当时,板门店谈判正在进行,双方都在等着上甘岭的消息,谁家部队在上甘岭打得硬,谈判桌前的腰杆就硬,底气就足。兵团、志司、军委总参乃至毛泽东主席,都在关注着上甘岭一得一失。
秦基伟有个独特的理论是:老子困难,范佛里特老东西更困难,顶住就是胜利!
范佛里特不曾想到,攻占两个高地会有一场拉锯式的恶战。他更没有想到,攻占表面阵地后却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10月30日,秦基伟指挥15军配属的31师炮兵、步兵密切配合,全歼占领597.9高地之美军四个连,收复了该高地表面阵地。11月11日,15军炮兵和步兵密切配合,全歼占领537.7高地之韩军一个营,收复了该高地表面阵地。
上甘岭战役于1952年10月14日开始,11月25日结束,共毙伤俘敌2.5万余人,击落击伤敌机270余架,最终守住了阵地。作战中,志愿军伤亡1.15万余人。此役,创造了现代战争史上坚守防御作战的光辉范例。
一直关注上甘岭战役的毛泽东主席,于1953年6月16日在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单独接见了秦基伟。毛泽东说:“上甘岭打得很好。上甘岭战役是个奇迹。它证明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骨头比美利坚合众国的钢铁还要硬。这个奇迹是你们创造的。”来源: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