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广丰
1967年,我12岁。当时父亲牟宜之、母亲刘纯被发配到黑龙江齐齐哈尔远郊的昂昂溪接受改造,我和他们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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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春末,仍然春寒料峭,流放劳改所栖身的两间小屋,火炕依然在烧着。父亲当年58岁,由于长期患高血压动脉硬化,有几天被恩准不下地干活,可以在家养病。母亲还要下地干活,改造思想。
?突然门外传来少有的汽车行驶声音,由远及近,直接停到我家门口。建工部第六工程局留守处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周奎元推门而入,走到父亲的床前说:“老牟,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上面有重要的外调任务。”
?接受外调,对家父来讲是隔三差五,家常便饭。但收拾行李跟车走还是第一次。当时只有我陪着父亲,我说,我爸这几天血压特别高,头晕,我妈又不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周主任说,要不你扶着他,一块过去,人家那边很着急。就这样,我简单地把饭盒、铁皮水壶、牙具放进一个布袋里,搀扶着父亲走出家门。
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闪闪发光,一群小孩子围着蹦蹦跳跳指指点点。这种军用吉普我还是在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新闻纪录片里看过,不过那是敞篷的,而这是有帆布顶的。通常这在当时是首长坐的,我们这个小村子从来就没进来过这样的高级车。一个年轻的军人司机帮我打开车门,我扶着父亲上了车,周主任则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车随即发动,扬长而去。尘土中,那群孩子跟着车跑,但瞬间就看不见他们了。车座真软,真舒服啊!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军用吉普。
汽车出了村口,一路向北,朝齐齐哈尔方向驶去。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车子开进了一个有解放军站岗的大院。树很多。车子开到一幢二层红砖楼前,已有军人在门口,打开车门把我们引上二楼,进了一间会议室,周主任和来接我们的军人小声嘀咕了什么,不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拿着血压计进来,给父亲量血压,一量说我父亲高压200多,必须马上卧床。于是他们在二楼就开了一间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我帮助父亲侧躺到床上。
这时又有几个军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头发都花白了,像是个当官的。他们拉了几把椅子在我父亲床前围坐了下来。那个花白头发的官发话了:牟宜之吗?我们是中央军委和沈阳军区“彻调组”的,来找你就是要了解1928-1932年中共满州省委被破获,某些负责人被捕叛变的事实,你要老老实实,如实交代你所知道的一切。
就这样,提审问讯整整进行了三天两夜。在他们最后离开时,喝斥我父亲:牟宜之!刘少奇是叛徒已板上钉钉,正告你不要心存幻想!
他们走后,我们也结束了住部队招待所吃细粮的高级待遇。村里派了一个大卡车,从齐市办事回来,顺便把我们捎回了村。年迈的父亲只能艰难地爬上卡车车斗,扶着前边的栏杆在扬尘中一路颠簸着回到村里,而一个年轻的采购员却从副驾座上下了卡车。
?事后父亲详细地给我们讲述了“彻调组(全称为彻底调查刘少奇叛徒集团专案组)”这次来的目的和当年他经历的事件过程。
?1920年代末到1930年代初,父亲的表哥丁群(又名丁君羊)任中共满州省委组织部长,在奉天(今沈阳)从事地下活动,不幸被捕,与其同案或前后相近时段被捕的中共满州省委有关负责人有饶漱石、杨靖宇、赵尚志、赵毅敏、孟用潜等十余人。刘少奇在这之前曾短暂被捕,经丁群托请丁惟汾求即将易帜的张学良放人。这次满州省委再遭破获,为首的七人包括丁群被判死刑。
消息传来,任囯民党中常委兼中央秘书长的丁惟汾十分震惊。丁群是他死去哥哥的独子,他决定再豁出老脸出面营救。
适逢张学良来南京开会,他亲自登门拜访张学良,求张学良刀下留人。张很会做人,给足了这位辛亥革命元老面子。可能张内心有亲共的倾向,他指示,马上将在押的共产党都释放。丁惟汾老先生却说,那也倒不必,给他们这些年轻人一个读书的环境,让他们懂得科学救国的道理,不一定非搞政治不可。于是丁群等一干人,由死刑犯变成拘留犯,被转移到一个条件相对好的看守所,并为他们提供了一些书籍。
在这期间,父亲作为丁惟汾的外甥、丁群的表弟,扮演了丁惟汾与张学良之间联络员的角色。他曾多次奔波于南京和沈阳之间,给看守所送钱送物,斡旋变通。其间,还陪同怀孕的表嫂于培真探监。于培真是出席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的两名女性代表之一,另一名是邓颖超。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怕控制不住东北局面,将在奉天拘留的中共满州省委负责人全部释放。父亲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之一。他向“彻调组”实事求是地说明了这段历史的真实情况。但这样的说明,不能为刘少奇定为叛徒提供任何证明,让彻查组十分恼火。
?1970年代末,在审判四人帮的过程中,曾公布四人帮迫害丁群的有关材料。
1980年代,丁群的儿子从上海来北京,带我拜访王光美。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王光美,向她讲述了我父亲在高血压200多的情况下,被押解到部队招待所接受外调的情况。临走时,王光美让我写下了工作单位。
2006年秋,我意外地收到了信封落款印有王光美同志致丧小组的通知,去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了王的遗体告别仪式。
后来,朱德外孙女刘丽引见我认识了刘爱琴,也提及“彻调组”1967年对我父亲外调的往事。父亲面对高压,坚持实事求是,刘爱琴听后对家父表示敬意。2015年,家父骨灰由八宝山迁到山东乐陵,年过八旬的刘爱琴欣然答应前往,但当天肠胃不适,没有去成。我回京后她立刻约我见面,非常认真地在签到薄上补签了她的名字。
另一位历史当事人在威逼利透下,违心地指证刘少奇签了自首书,成为当时把刘少奇定为叛徒的一个依据。粉碎四人帮后,有人就此当面质问他,他老泪纵横,无言以对。
其实,在那种环境下,出生入死参加革命几十年的老干部,也非常无奈,非常无助。顶不住压力,顺从高层政治需要的行为相当普通。而父亲拒绝随波逐流,在高压下坚持不作伪证,并不多见。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丁东小群):牟广丰:我经历的一次外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