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0月21日至11月25日,是上甘岭战役的第二和第三阶段。10月20日,几乎所有阵地上的志愿军都是弹尽粮绝,15军放弃表面阵地退入坑道,开始了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彪炳史册的“坑道战”。为了决定性大反攻的胜利,12军和炮兵部队星夜赶赴战场支援。志愿军创新发明的小兵群战术、步炮协同等充分展现了战士们不畏强敌,不避艰险,以勇敢、智慧和百折不挠的毅力战胜敌人的“上甘岭精神”。
纪录片《上甘岭》中集将于今天22:00东方卫视播出,本集从“武器战术”的角度解读上甘岭的决胜之道,从档案与历史细节入手,梳理我军如何用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灵活机动的战法,把劣势装备的效能发挥到了极致,还原这场“以弱胜强”载入史册的经典战例。
七十多年来,上甘岭战役是一段特殊的集体记忆。除了 “一个苹果”的故事和黄继光的英雄事迹外,最广为人知的一条史料,大约是“激烈的炮火,将山头削平了两米”。战役结束后,上甘岭阵地上的一铲土被保留下来,带回了北京。现在我们可以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抗美援朝展上看到它,3795克,混着碎石和沙子,弹片和子弹头几乎占了一半。
如何用50分钟的容量,清晰地讲述这场战役的胶着、惨烈;如何以专业的军事视角展现志愿军战士的血性与智慧?如何在严酷的战场之外,揉合进中国人热爱和平、保家卫国的朴素战争观?节目制作过程中,我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一铲土。
掬起记忆的沙砾重返历史现场,看似时过境迁,硝烟散尽,一切却都依然炙热滚烫。
《上甘岭》中集,涵盖了1952年10月23日至11月25日的战役过程。在此之前,历经第一阶段的地面争夺,15军战士们退守坑道。此后,志愿军如何坑道坚守、组织绝地反击、陆续夺回两座山头阵地直至胜利,数不清的战斗细节和英雄往事,皆在我的中集里。作为导演,首要任务就是根据史料做取舍,从麻线团一般的复杂战役中,抽丝剥茧找到那条叙事的主线。
于是,我一头扎进了史料的深海。经过多方搜集,15军、12军、炮七师、炮二师等参战部队的资料选编有几十册;从美国国家档案馆找到的美第9集团军、第7师、第31团等各层级的指挥报告近千页;从(韩国)国立韩国史研究所下载的南朝鲜第2师、第9师战斗详报500多页;国内权威军事著作和研究论文又百万字……至此,这场记忆的挖掘仅开启了冰山一角。静态的文字和记录不会自我讲述,我们需要通过无数日夜的档案甄别、交叉作证、与影像资料的一一对照,才能穿越历史迷雾,一寸一寸地还原历史真相。
上甘岭战役是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蓄谋已久的一次主动进攻,名为“showdown”,顾名思义是把手里的好牌都亮出来了。因此,此役美军投入的武器阵容十分豪华,敌我之间在武器特别是重火炮的口径和数量上差距可谓悬殊。过去我们只能用笼统的炮弹数量和老兵的回忆来描述敌人火炮之猛烈,但这一次,在大量精确的史料支撑下,我决定做一次硬核的数据分析。
将中美档案中每日火炮数量以类别、口径、数量分别制图后,能直观地看到敌我之间“钢铁”的巨大差距,特别在战役第一阶段,15军队属炮兵几乎是“以一敌百”舍命相搏。对志愿军的参战火炮和弹药使用,我们还做了更细致的逐日分析。可以看到即使是火炮最密集的11月11日,我军主力火炮105mm榴弹炮的总弹药量也仅5435枚,而美军一轮炮火准备的弹药就能超过1万5千发。
导演组制作的上甘岭战役我军火力及弹药消耗统计对照表
战场的残酷无情在冰冷的数字面前毫发毕现,而我们的志愿军战士就是在这几十倍、百倍武器弹药数量的劣势之下,以不可思议的智慧和勇气打赢了上甘岭战役。传奇之为传奇,档案会为他们证明。
因此,我决定将武器和战术作为中集节目的一条暗线,以纯军事的视角,最严谨的军事思维,硬碰硬地来讲述上甘岭战役最精彩的反攻阶段。毛主席所说的“钢少而气多”,并非简单以血肉之躯抗击钢铁的决死之心,而是将人的智力和武器战力发挥到极致的军事艺术,由千千万万“最可爱的人”创造的战术巅峰。
以武器和战术作引,我们陆续走访了北京、莫斯科、首尔的军事博物馆,最大限度寻找和拍摄了当年敌我双方所使用的轻重武器。为了解当时我军主力火炮——苏制M1938型122毫米榴弹炮的性能和战术特点,我们还特许参观了中国兵器辽沈工业集团的老厂房与档案库,寻找到70多年前的设计图纸。
观众最感兴趣的BM-13“喀秋莎”火箭炮,经过多方联络,我们邀请到96岁高龄的火箭炮团老兵鲜开志,以第一视角讲解火箭炮的参战秘闻。
记忆的沙砾逐渐聚拢,战场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对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由于上甘岭留下的战时影像极少,仅存的两三段新闻资料也都是敌军视角,志愿军的真实战斗过程几乎只能凭想象。抗美援朝后期,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曾组织参战部队“再现”了上甘岭战役的过程,保留了珍贵的战地资料,但受限于当年的拍摄条件和艺术手法,影像与真实战场仍有巨大出入。当我查阅美国和韩国的研究资料和纪录片时,发现他们经常使用我们“再现”的片段来证实所谓的“人海战术”,即志愿军战士漫山遍野地一拥而上。
但无论是我军的战史还是老兵的回忆,都记录着上甘岭战役中,我们逐次用兵人数极少,常以班组或小队行动,有时一个班甚至两三个人就坚守一个阵地一天一夜。也正因为如此,才出现了无数上甘岭战场的孤胆英雄,和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一个班组打退几十轮进攻、杀敌数百的记录。在我看来,如果不能直观地重建战场,澄清所谓“人海战术”的误解,观众就无法理解也无法信服真实的历史。
为此,我们节目组开始了国内历史纪录片从未有过的技术尝试——动作捕捉+虚拟战场重建。在电影《特级英雄黄继光》的军事指导刘文阳的帮助下,我们请到专业的军事动作演员,在虚拟影棚里,细致地捕捉志愿军步兵各个战术动作;并按照老兵的回忆和档案里的图示,一比一地还原了597.9高地阵地上一个班组打阻击的场景。
这也是我第一次与资深军迷和虚拟技术团队合作,从策划调研、排练、实际捕捉到后期合成,短短2分钟的成品片段,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这过程中,年轻的创作团队严谨到近乎苛刻,从志愿军服装的款式、细节,枪械的型号,到地形的倾斜角度、战场空间距离测算,1952年志愿军步兵动作的规范和战术逻辑等……每个一闪而过的镜头细节都反复打磨,只为真实再现当年的微观战场。
为进一步佐证志愿军在上甘岭使用的“小兵群战术”,我们还完整翻译了南朝鲜第2师、第9师的战斗详报,将敌军视角下的志愿军战术一一呈现。这一幅南朝鲜军图文并茂描述的战术,后来经过查证比对,正是12军31师91团8连副班长蔡兴海与战友们发明的战术“包饺子”和“打空炸”。记忆与现实至此终于清晰无误地重合在一起,穿透历史的迷雾,足以击破所有的谣言和谬论。
每次拍摄历史文献纪录片,我们编导总有一个遗憾,没能再早一点拍这个选题。为《上甘岭》联络亲历者的过程中,常常听到老兵们感叹,“你们早一点来就好了,某某人还在,他能亲口告诉你。”1952年10月至今,上甘岭战役已经过去71年零3个月了。当年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却在不足3.7平方公里的战场炼狱里,为了我们今日的和平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甚至永远地长眠于陌生的土地上。
老兵李承祚是当时15军炮9团的一名观察手,他曾在望远镜中看到邱少云牺牲的火光。上甘岭战役时,李承祚所在连队并未参加,当我第一次联络他时,他因此而犹豫不想接受采访。在他们看来,参加就是参加了,没参加不可以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这是那一辈老兵们的尊严和信条。最后李承祚还是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说,“我打了一圈电话,想找炮9团参加过的战友来讲,但他们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了。那就由我代替他们来讲吧,他们的故事应该有人听。”
蔡兴海老兵是上甘岭战役中的特等功臣,在志愿军第3兵团颁发的记功命令上,他的名字与15军的黄继光、邱少云、孙占元等烈士同列。当我拿着打印的南朝鲜军档案拜访他时,他摆摆手说不用看,“只要勇敢,都是要勇敢,不怕死,就能战胜敌人。”但当提及去世的战友时,92岁的老人忽然泪流不止,他连声说着对不起,70多年了,他依然耿耿于怀在战斗最激烈时,无法将战友的尸体运下前线,眼睁睁看着它们被猛烈的炮火炸没了。蔡兴海摩挲着那张记功命令,喃喃说:“我不该出现在上面,没有资格,他们都牺牲了,我一个活着的人凭什么与他们一同受奖呢?”
“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请你们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
节目制作完毕,我仍有很多很多遗憾,也难免有疏漏。但这是一趟无悔的历史追溯之旅,纪录片是夹在集体记忆里的便签,它提醒我们要对抗遗忘,对抗冷漠和理所应当,永远保留敬畏之心和那双会滚下热泪的眼睛。
《上甘岭》上集导演手记 | 走近上甘岭,走近硝烟深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纪实人文频道):《上甘岭》中集导演手记 | 硝烟散尽,记忆是滚烫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