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友”九大员 |草地·百家谭

来源:6月17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肖复兴

图片来源:除图注说明外,均来源自摄影世界

我们九人是中学同学。1968年夏天,坐同一列绿皮火车,离开北京,到北大荒大兴岛同一生产队。同在异乡为异客,自然友情加重,常形影不离,于是,被队上戏称为“九大员”。此称谓有时代色彩,盖因当时流行的一个演唱节目叫《八大员》,唱的是部队炊事员、卫生员、通讯员等后勤的八大员。应该说,“九大员”不带贬义,只是谐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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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九大员”全家福:照片前排左起为:龙云、秋子、桂丛,建国,后排左起为:老朱、宗义、嘉元、肖复兴、宝存(作者本人提供)

岁月如流,人生如流,不觉转眼54年过去,当初的小伙子,都已两鬓霜白,且各自的经历沧桑不同,心境与境遇不同。同学之间,还能坚持如此漫长时间的友情,不能说是奇迹,也是难得的。人这一辈子接触的人,看似人生海海,其实生活半径极其有限,最后能够不仅有记忆,而且有来往的,更如细罗筛子筛下的,不是金粒,也是米粒。
这里所记的是九大员的些微小事,这些小事,都是其余八人与我相关,便可以删繁就简,一枝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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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友”九大员 |草地·百家谭

1968年的冬天,在北大荒,第一次见到大雪茫茫。北京也下雪,但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一天晚上,我早早躺下睡觉。那时候,队上派我去七星河修水利,住在南岸底窑的一个跑腿窝棚家。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是宝存。九大员中,五人老高三,四人老初三。宝存是老高三,他是扎嘴葫芦,不爱说话。

初到北大荒,吃凉不管酸,自以为急公好义,为队上被冤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三位当地老农鸣冤叫屈,九大员齐上阵,和生产队的头头叫板。农场领导视为事件,派来工作组,主要整九大员。工作组开始分化九大员,认定我是罪魁祸首。原因除我主要上蹿下跳外,是我倒霉的出身。整人的目标缩小而集中,准备把我和这三个所谓反革命“一锅烩”了。

派我去工地干活,算是一种惩戒吧。白天干活,晚上回窝棚睡觉,孤苦伶仃,闭门思过,逼我就范认罪。队上没有一个人敢理我,世界一下子缩小在一个小小的窝棚里。窝棚里,只有这跑腿子一人。

宝存是第一个来底窑安慰我的,但我不想听他的安慰,和谁都不想说话,便假装睡着。眯缝着眼睛,看见他坐在炕沿上,望着我,望了半天。跑腿子指着我,对宝存说:他刚躺下,叫叫他!他摆摆手,说:别叫了,让他睡吧,我就是来看看他。

他就那么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望着我,一言不发。我知道他的心意,从我们二队到这里6里地,中间要穿过底窑一片老林子。正是冰天雪地,又是大晚上,来回12里,一步一步踩在雪窝里。我心里很感动,却又真的不想说话,就那么死拧,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看着他默默走了。

事后多年,我对宝存说起这件往事,宝存说:我知道你没睡着。我问他怎么知道?他笑了,说:我听见你放了个屁,哪有睡着了还放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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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的春节前夕,一连几天大雪纷飞,猫冬无处可去,嘉元拉上我到知青食堂里玩。食堂一专多用,既吃饭,也开会、演节目,专门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的舞台,不开会或没有文艺演出的时候,放一个乒乓球台,那是大家用椴木板拼接自制的。球台很正规,按照标准尺寸,涂上墨绿色的油漆,四边再涂上一圈白漆,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只是没有球网,用一块薄松木板代替。

我和嘉元打乒乓球,打了快一下午,突然变换了花样,嘉元说咱们比赛,谁输谁要买一筒罐头请客。为过年,队上小卖部进了好多水果和鱼肉罐头,成为知青过年打牙祭的最好选择。比赛第一场,自然是我赢了。嘉元去小卖部买罐头,回来告诉我,其他罐头都被人买光了,只剩下了香蕉罐头。

那种香蕉罐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一个长圆形的铁皮罐头里,直杵杵的,只立着四截,是两根香蕉从中间各切成了两截。我和嘉元打一场比赛,就到小卖部去买罐头,每一场都是我赢,嘉元一直跑到小卖部把香蕉罐头买光,我们把罐头里的香蕉一根根吃光。吃得我的肚子都撑得慌了,那一夜的年夜饭也没有吃多少,连打嗝都带有香蕉味儿。

为什么每一场比赛,都是我赢?

那一年,工作组撤了,我幸免于难。知道我心情郁闷,嘉元好心陪我过年。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常会想起香蕉罐头。我再未见过那样的香蕉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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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大烟泡儿铺天盖地刮了一整天。那时,我在猪号喂猪。干完活,刚吃完晚饭不久,饲养棚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浑身是雪,像个雪人突然站在我的面前。他摘下帽子,抖落下雪花,我才看出,是桂丛。他早已从我们二队调到场部兽医站工作。我心里很是惊讶,从他那里到我这里,要走整整16里的风雪之路呀。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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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容分说,让我赶紧穿好衣服,匆忙拉着我就往外走。外边的雪下得正猛,我们两人冲进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立刻吞没了我们。

一路上,我才知道,兽医站有一个外号叫做曹大肚子的人,是钉马掌的,不知怎么听说二队出了我这么一号人,挨整后发配到了猪号。桂丛告诉他,这个肖复兴是自己的同学,而且,还告诉他我特别想看书,把从北京带去的一箱子书都翻烂了……只那么随便一聊。就在那天傍晚要下班的时候,曹大肚子对桂丛讲:你让你的那个同学肖复兴来找我!他不是爱看书吗?

桂丛说:“你听听,他这口气,不小呢。我这不立马儿就跑来找你,不管他是真有书还是假有书,明天一清早,他来上班看见你在兽医站等着他呢,先表明咱们心诚。”

他想得真周到。那时,队上只有队部里一部电话,根本不会为我跑到猪号那么老远去传电话,桂丛只好跑那么远,顶着风雪来回32里的奔波,我心里翻起一阵热浪头。

那天晚上在兽医站,我和桂丛挤在一个热被窝里,屋外的风雪呼啸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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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秋天,父亲突然病逝。当时,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内蒙古,三人先后赶回北京(姐姐还带着她的孩子)。家里两间小房,一时挤不下那么多人。建国未卜先知,让我到他家借宿。

当时,接到父亲突然病故的电报时,我和建国正在豆地里割大豆。那地垄一垄8里长,每人一天一垄,从早割到天黑,才能割到头。是个落日熔金的黄昏,电报送到地头,喊我的名字。我急匆匆赶回队里,找头头请假回家。晚上,建国对我说:回家住不下,就住我家吧。我给家里写了封信,你带回去,给我爸。

建国和我同岁,大我一个月。我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两家住得很近,也知根知底很熟。我常到他家串门,他家是两大间房,比我家宽敞,但除父母外,他的弟弟和妹妹都住在家里。那时,真是想不了那么多,回到北京第一天晚上,拿着建国写给他爸爸的信,像拿着房卡一样,那么理所当然就来到建国家。他爸爸看完信,二话没说,当下,让他妹妹去单位宿舍挤挤,让我和他弟弟睡里屋,老两口睡外屋。沙场秋点兵一般,安排妥当,让我赶紧洗洗睡下。

一连几天,把父亲的丧事处理完,送姐姐和她的孩子回呼和浩特,才离开建国家。现在想想,怎么也应该送建国的父母一点儿礼物表示感谢才是。那时,竟然没有送一点儿东西。每天早晨,建国的母亲都是早早买好早点,等我起床吃。老太太缠足,想着老人家踩着小脚,为我买早点,总忍不住落泪。建国弟弟在一旁,不住劝我,老人说建国弟弟:爸爸不在了,就让他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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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第二年,1979年,大批知青返城,秋子也回到北京。在北大荒,秋子已经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回到北京,被分配到东城区环卫队,负责跟车倒垃圾。怎么那么巧,他负责我们学院棉花胡同那一片。两个大垃圾桶,就在学院门口西边一点儿,每天晚上,垃圾车都会开来,秋子都会跟车过来,将那两个大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垃圾车。

一墙之隔,我在墙里面的教室读书的时候,秋子每天在墙外倒垃圾。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外出的时候,生怕碰见秋子,觉得会有些尴尬。时代变迁中,个人渺小得如一粒灰尘,可以忽略不计,随便被风吹到哪里。

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学院大门外,还是碰见了秋子一次。那时候,我正和同学准备到南锣鼓巷的小饭馆喝两盅,不巧碰见了秋子,正想躲开,听见他大嗓门儿叫我的名字。他没有我那么虚荣,我替他鸣不平,他却安慰我说:也没什么,干这活儿,工资高,夜班还有补助,老哥放心。

多年以后,说起这一次学院大门前的邂逅,秋子说不记得了。不过,秋子记得那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跟着车到那里倒垃圾,指着学院里灯火明亮的大楼,他带着几分骄傲,跟他的同事说:我的同学就在这里面上学!

他这么一说,让我非常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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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人中,老朱年长我一岁。中学时代,留一撇小胡子,尤显老大哥的样子。他是我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政治和学习齐头并进。高中三年,我只是闷头读书,和他交往不多,交往多在“文革”之后,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人出身一样,一下子同为天涯沦落人,走得近了些。都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其实,友情一样,也讲究门当户对。不同阶层的人,友情如果有,也会如桌椅的漆皮一样,即便没有磕碰,也容易脱落。

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老朱和我先后考入大学。比我们应该上大学的年龄,晚了12年。老朱上的是东北林学院,在哈尔滨。1981年的冬天,我在哈尔滨的《小说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星星般的眼睛》,写的是刚考入大学的一个女学生,年龄和我们一样大,一样已经结婚,刚刚怀孕,为此上大学必然要经历的艰辛。

老朱在报纸上看到《小说林》这一期的目录,立刻跑到街头,几乎跑遍哈市的邮亭,才买到这一期的《小说林》。连夜读完我的小说,立马给我写来一封信。他写了读完这篇小说的感想,他说他很激动,因为小说女主人公的经历、心理和心情,和他一样。最后,他不忘幽默了一句:除了不能怀孕以外。

那时候,我们爱写信。记得老朱离开北京到北大荒,带着一厚沓簇新的信封,信封上印着飞翔的白鸽。在老朱写给我的信中,这是最长的一封。可惜多年颠簸迁徙,这封信让我遗失了,觉得很对不起老朱。想起41年前的冬天,哈尔滨的街头冰雪覆盖,不是那么好走的。在迷蒙街灯和风雪中奔走的老朱,只不过为买一本有我的小说的杂志。

如今,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还会有人给你寄来这样手写的长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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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义手巧。最早让我见识的,是刚到北大荒的那年冬天,拆洗棉被后,再把被子缝上,我们男知青,要请女知青帮忙。宗义不用,自己会缝。而且,他还会织毛衣。宗义手巧,来自家传,他父亲是八级木工。遗传基因厉害!

1992年,乔迁新居,宗义最先来到我家祝贺。他环顾一周,看看还是四壁皆空的屋子,指着面积最大的一间屋子说:书房就是这间了!然后,他指着最长的一面墙,不容分说地对我说:书柜就摆在这儿!我对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望望我,英雄所见略同一般,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毕竟是老同学,他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刚从北大荒回北京那一年,我花了22元买了一个只有三层的小书架,宗义就知道了,我的书房的梦之始。

宗义接着对我说:买书柜的活儿,就交给我了,到我们厂子买!

他在北京木材厂。那时,他们的车间做了一批出口美国的组合式板式书柜,2.15米高,宽90厘米,深35厘米,是当时最新式的书柜。他说:我已经跟我们车间主任说了,给你留几个,出厂价卖给你。你量好屋子的长度,需要买几个,告诉我。

我买了6个书柜,宗义找车给我从车间拉到家。书柜的上面几层没有玻璃门,宗义又帮我买好玻璃,自己在车间做好安装玻璃门的铁合页,再帮我一一安上。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巍然屹立在房间里。宗义退后几步,环视一遍,对我说:大功告成,你的书房梦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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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大年初一,京津高速上出车祸,我躺进天坛医院的病房里。昏迷后,一觉醒来,睁眼一看,龙云坐在床头柜边的椅子上,正望着我。我惊奇地问他:你怎么来了?他嗔怪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来吗?其实,我是想说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出车祸跑来了?

说着,他从桌子上端来一锅排骨汤让我喝:吃什么补什么,快补补你的骨头。

我以为汤是他爱人熬的,他告诉我是他自己熬的。熬好汤,他抱着汤锅就赶过来了。

看着我喝汤,他对我说:我已经给老朱发信了。他没有回,听说是去国外旅游了。

他,老朱,和我,是最要好的中学同学。老朱从国外旅游回来到医院看我的时候,告诉我:好家伙,刚下飞机,打开手机,就看到龙云一连发来十几条短信!

记得从北京到北大荒,第一夜,住在七星河畔的老乡家,第二天才能过河到大兴岛。这一天夜里,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着,半夜起来,先后走到外面,第一次见到北大荒的夜,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三人碰见一起,不禁感慨,龙云对我们说了句:睡不着,感情回潮啊!时过50多年,这句话记忆犹新。只有经历了那个时代的人,才理解这句话的意味。那时候,“路线回潮”是流行语。对“回潮”一语的活学活用,显示了龙云语言的敏感和天赋。

在北大荒,龙云和我一样,爱好写作。此时,他已经是人艺的剧作家。《小井胡同》《荒原与人》让他声名大噪。但在朋友之间,友情比剧本更重要。按他的话说是:现在汤比药重要!

一连几天晚上,龙云都会来医院看我,顺便带来他熬的一锅汤。有时是排骨汤,有时是鸡汤,有时是乌鸡汤,有时是鲫鱼汤,有时也会是疙瘩汤。他会做的汤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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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将郁达夫诗句“一肩行李尘中老,半世琵琶马上弹”,改为“一肩行李尘中老,半世朋友九大员”。

经过半个多世纪,还能够是朋友,足堪纪念。爱情白头偕老的少,友情白头偕老的也不多见。爱情即使被冲淡,因有婚姻依赖也可以维持时间长久;友情没有任何约束,经得住时间磨洗,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如今,九大员中,长者老朱因女儿远嫁东瀛而住日本大阪,一衣带水,却也一水相隔,和大家难得一见。

宝存的妻子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独身多年。10多年前,我和老朱登门相劝,终于和当年我们大兴岛二队一位北京女知青结为连理,彼此知根知底,晚年得伴,苦尽甜来,也算有福。

嘉元南京大学土木建筑系毕业,退休后,技不压身,多年活计不断,近年来才“金盆洗手”,带着老婆到处旅游,得山水之悦。

宗义的儿子秉承了他的心灵手巧与聪慧,北大数学系毕业后,不断跳槽,不断升迁,不断挣钱,前两年生下个男孩,在顺义的高档社区买了大房子,接宗义老两口去住。宗义带两岁的小孙子,虽累也不亦乐乎。

秋子在环卫队工作没两年,便被提升为环卫队的头头。是金子在哪儿也能发光,他有这份底气和自信。只是他身宽体胖,虽每天坚持万步走路,但每晚必要吃个大馒头方能入睡,老婆如何苦口婆心相劝,他就是难改旧习。去年突然身体不适,连夜送进急诊室,心脏血管安上一个支架。

建国多子多福,虽和我们同处于独生子女时代,唯独他有三个孩子。不过,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够他受苦受累的。即便再苦再累,建国工作勤奋,且崇尚革命年代的理想,以及吃苦不诉苦的精神。当监狱长的时候,将监狱建设成全市的模范监狱。上过电视,警服在身,格外醒目。

龙云和桂丛,先我们而去。龙云新的剧作尚未完成,那么早突然离去,令大家猝不及防。桂丛是半夜发病,自己打车去医院,车在医院门前马路边停下,到医院大门,只有一条10多米的小径,桂丛却一头倒在小径上,再未起来,更是令人唏嘘悲叹。

僧亡塔在,树老根存。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九大员,无论怎么说,辉煌过也好,蹉跎过也好,欢笑过也罢,悲伤过也罢,已经进入岁晚暮深的人生尾声。唯一回忆常存,且历久弥新,犹如老树,斑驳枝头,依旧开满鲜花如昨。

在回忆中,友情更加美好。时间,为友情磨出了包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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